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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吳晟:肥豬肉公園 (7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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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4年新春期間,彰化縣政府在我的家鄉溪州鄉舉辦「花在彰化」系列活動,熱鬧登場,媒體報導主展場在「費茲洛公園」。

費茲洛公園在哪裡?溪州忽然冒出這一座洋名稱的新公園,多數鄉親聽到縣府的宣傳,看到路旁新的指示牌,都滿頭霧水,相互詢問、探聽,是在哪裡呢?

原來「費茲洛公園」是遠在澳洲墨爾本市中心,佔地數十公頃,已有150年歷史,被國際喻為「最美麗城市的花園」。鄉親忽然增長了不少國際知識。不過,澳洲的「費茲洛」和我們有什麼淵源?為什麼會搬來溪州?

聽說是前年彰化縣長率領縣府團隊出國考察,到了澳洲、全球宜居城市第一名的墨爾本,發現這座世界有名的美麗公園,大為驚艷,突發奇想,回國後,將原本的「溪州公園」擴建,連接鄰近的「苗木園區」、「平地森林區」三大區域,規劃為佔地120多公頃的平地森林公園,捨棄溪州之名,改名為「費茲洛公園」。

為什麼會有這一大片平地森林區呢?很少鄉親知道其由來,是在2001年。2001年林務局推動平地景觀造林補助計劃,鼓勵平地造林。但因規定必須「毗鄰二公頃」,才能申請,少有農家符合這項條件。而我恰巧是全彰化縣唯一通過申請造林的農戶。

全國最大造林戶,便是全國最大地主台糖公司,大力響應,在各縣市所屬廣大農田,闢地造林,目標是「萬頃森林」。吾鄉溪州糖廠,曾經是台糖總公司所在地,周邊有數百公頃「台糖地」,其中數十公頃闢為林地,遍植光臘樹等樹苗,歷經十多年,已經長成綠蔭盎然的小森林。

我和台糖公司所屬農地同時種植樹木,因此特別留意、特別了解。

溪州公園起源於2004年,當時的縣長籌劃舉辦花卉博覽會,申請這一片平地造林區附近,台糖甘蔗田20多公頃,闢建為花博公園。

花卉博覽會結束,2005年縣長換人做,將溪州花博公園定名為溪州公園。十年來已成為在地鄉親及鄰近鄉鎮民眾,十分重要的休閒、運動園區,也吸引外地遊客絡繹不絕;尤其是每年農曆年期間,舉辦花卉展覽等活動,更是吸引大批大批人潮。

而今將20多公頃溪州公園,連接周邊蓊鬱林木美好環境,打造成120多公頃,全台灣最大型平地森林公園,若是善加對待,最重要的是多留綠地綠樹,盡量維持森林自然美感,少做水泥廣場、水泥建設,當然是非常理想的綠色園區,很有潛力的農鄉旅遊勝地。


▲ 溪州公園(我愛溪州粉絲專頁提供)

然而好好的溪州之名,為什麼要去掉?

溪州,顧名思義,乃是溪流中的沙洲。台灣島嶼多山多河川,水流漫漶,曾經到處水溶溶,因而有很多地名叫「溪洲」,不過,都是小村莊、小聚落,唯獨吾鄉,是鄉鎮名稱,行政「層級」較高,採用沒有三點水的「州」,以示區別。

吾鄉溪州,為台灣第一大河濁水溪沖積而成的平原綠洲,地形狹長,緊依濁水溪河堤北岸,綿延20多公里,是特有的黑色土壤、非常富庶豐饒的農鄉,代代相傳,既有地理背景意義,也有歷史傳承的美好記憶。

而今忽然改為洋名稱的「費茲洛公園」,鄉親很不習慣,非但與在地人文環境毫無關聯,台語發音很難唸,中文發音也唸不準,會走音,都唸成「肥豬肉公園」,反而國台語皆順口,好唸又好記。當然不無譏嘲、戲謔之意。

多數鄉親覺得莫名其妙,不倫不類,十分反感,一群在地青年很氣憤,發起「還我溪州 不要仿冒的費茲洛」連署活動,迅速獲得熱烈響應,數度集結到公園大門口,拉布條抗議。

明明有自己的好品牌,為何要抄襲別人,自甘淪為別人的仿冒品。

連署書透過鄉公所遞給縣政府,傳達鄉親要求恢復溪州本名的心聲。

縣政府派出處長回應:改名是為了「與國際無縫接軌」;讓彰化走出去,世界走進來;讓全世界看見台灣、看見彰化……。

這是什麼樣的腦袋?什麼樣的思維?

取個洋名字就與國際接軌了嗎?那麼,彰化縣政府大樓乾脆取名為白宮或克里姆林宮大樓……。

有人譏諷說:什麼「接軌」?簡直是「見鬼」;讓全世界看見彰化什麼?看見彰化縣政府的笑話吧?

這是典型的「國際化迷思症候群」嚴重患者的妄想。

正是這種迷思,瀰漫縣府團隊腦袋,難怪大片園區景觀步道,新栽植的樹木,大部分是阿勃勒、藍花楹、風鈴木等外來觀賞樹種,幾乎看不見台灣優良的本土樹種,還得意洋洋推銷,顯現本土意識何其薄弱,何其輕賤在地。

他山之石,可以攻錯。

澳洲墨爾本所以那麼有名,是因為處處藍天綠地,據說空氣中時時散發著自然、人文與藝術融合而成的芬多精,尤其是費茲洛公園,確實值得借鑑。

借鑑,千萬別忘了,是要汲取別人的長處,絕不是取個相同或相似的名字,複製別人的表象,就是國際化。唯有在地,才有國際;每一處在地都有自己的特色,不懂得珍惜在地,看重在地,與在地產業文化連結,說自己的故事,提昇自己的人文涵養,哪有資格奢談什麼國際?

怎樣的首長就有怎樣的幕僚,二者互為表裡。在一波又一波反彈聲浪中,縣政府派出某處長「教示」地方人士:『不要拘泥於命名的小細節上。縣府斥資規劃台灣最大的平原森林公園,成果有目共睹,正因為如此,才能吸引比以往更多人潮……』。

是因為費茲洛之名,才吸引比以往更多人潮嗎?

命名是「小細節」?所以不必徵詢地方,可以罔顧民意,放任無知官員說改就改,還可以掰出那麼多扭曲的道理?一年來再多的訴求、陳情及噓聲乃至鄙夷,縣政府完全充耳不聞。

2.

2014年縣長競選期間,民進黨候選人在演講場合,公開表示如果當選,必定恢復溪州公園之名。我們全鄉大力支持他而當選。

新縣長上任不久,2015年新春又將來臨,溪州又要舉辦「花在彰化」系列活動,鄉長及地方人士建議縣長,農曆年前恢復溪州之名,才是真正行銷在地品牌。

縣府要求鄉公所正式「行文」,鄉公所趕緊照辦;縣府又要求鄉民代表會也要「行文」,以示「府會和諧,意見一致」,幾經協調,一向和鄉長不必然很和諧的鄉民代表會,也同意立即行文。

縣政府卻遲遲未宣佈恢復溪州公園之名。「花在彰化」宣傳活動記者會中,新縣長仍稱溪州費茲洛公園。有記者詢問縣長的態度,縣長認為「費茲洛」已經「打響名號」,不宜去掉,只要加上溪州的地名即可,二者得兼,是「雙贏」的作法。

地方鄉親很詫異,難以接受,但又不知怎麼說,一群在地青年直接採取行動,帶著白布幔前去公園大門前,攀上招牌,將大大的「費茲洛」三字遮蓋起來,表達極度的失望和不滿。


▲ 還我溪州,不要費茲洛(我愛溪州粉絲專頁提供)

這樣「激烈」的抗議方式對不對?有必要嗎?只要加上溪州好像也可以接受?於是就像所有的「開發案」一樣,開始引起討論,必然出現不同聲音。

聽說也有縣級、中央級民代,建議折衷辦法,可以在「費茲洛公園」指示路牌附帶標識「原溪州公園」,只要讓外界知道這座公園是在溪州鄉就好了。

這又是什麼和稀泥邏輯下的變通辦法?又是代表什麼民意?

溪州公園就是溪州公園;不要費茲洛就是不要費茲洛,哪需要加上什麼附記?哪需要提出什麼「替代方案」?

實在說,「費茲洛」之名,只是一場笑話,一場惹人嘲諷的笑話。如果保留下來,只是見證了某任縣府首長及其幕僚,是多麼無知無識,而又自以為有「國際水準」。

鄉公所再度向縣府陳情。

縣府人員善意回應說,溪州公園正名,是地方的心聲,也是縣府努力目標,由於變更名稱必須全面做好指標、路牌、招牌的更新,春節前無法完成,現階段只好採取並存方式,強調未來會朝向正式稱為「溪州公園」努力。

「未來」需要多久?需要怎樣「努力」?我們拭目以待。

3.

澳洲費茲洛公園的名稱,有什麼背景呢?

1770年,英國宣佈擁有澳洲「澳大利亞」主權,澳洲成為當時日不落國大英帝國殖民地之一。有位派駐而來治理的「Fitzroy 爵士」,1846年到1855年擔任過澳洲新南威爾斯省長及澳洲總理。在這段期間,1848年這座公園設立,1862年為紀念費茲洛爵士,便以他之名,正式命名為「費茲洛公園」。


▲ 澳洲費茲洛公園(photo credit: Magnus Manske

澳洲兩百多年來,持續追尋獨立自主權,擺脫殖民統治,歷經多次變革,1933年成為大英國協的獨立國家;21世紀以來,逐漸由聯邦制走向更自主的共和制。

費茲洛公園,正是殖民統治典型的印記。

台灣每一個原始地名,總有歷史淵源、地理背景、地形特徵等等源流脈絡,可以追尋,有些地名固然不太文雅,卻真實表露先民生活中,樸實的情感、素樸的美學。

然而台灣政權一再更迭。殖民政府共同的統治術之一,深知「欲滅其族、必先滅其史,再滅其語言」,便是斬斷當地人民的記憶,建立「從我們開始」的歷史。包括地名的變更。

從荷蘭等歐洲各民族進入台灣後,出現歐洲風味名稱,及至鄭氏、清廷、日治,不斷置入殖民國的譯音、譯意延伸而來的地名;尤其是國民政府來台,更是全面性改名。標榜三民主義國策,因而民族、民權、民生街道,縱橫交錯;特別重視封建制式的道德教化,因而充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八德之名;誓言光復使命,因而到處光華、光復、復興、中興;瀰漫故國之思,乃將整個秋海棠地圖,搬到各都城街道;尊奉民國偉人,因而中山、中正之名,遍佈全台街名、校名、公園之名……。

這些名稱,和生活於該處土地上的人民共同情感,完全斷裂,歷史記憶完全隔閡。

地名,既是區域的稱呼,同時承載著當地歷史,連結庶民生命型態,蘊含了豐富的意義。

新殖民政權的文化意識主導下的地名,一一取代了具有原始意味的草根地名,久而久之,大家叫習慣了,先民的記憶就這樣切斷;我們居住的土地,在歷史上所屬的根源,再也無跡可尋。

大多數地名的命名、更改,出自行政部門、官僚體系,從未經由「票選」。但也有居民順應風勢、自動自發的建議。我最熟悉的一個例子,是我就讀的國民小學,因為所在地叫下壩村,就叫「下壩國小」;下壩,很清楚是大水圳下的閘門。

在我們即將畢業那一年,忽然改名為成功村,學校名稱當然也跟著更改為「成功國小」。理由是本村村民超過半數以上均為姓鄭,顯然是「鄭成功後裔」,另外原因,當然是嫌下壩不雅、不好聽。年輕輩鄉親,大都不復記得下壩之名了。

台灣社會曾經陸續發起正名運動,成功的例子如吳鳳鄉恢復阿里山鄉,日月潭德化社恢復伊達邵、光華島恢復那魯島、介壽路改為凱達格蘭大道……。

然而改不勝改呀,畢竟很有限;何況請神、請鬼容易,送神、送鬼困難,而台灣人特別容易「馴化」,容易順應。

去年縣政府將「溪州公園」改名為天外飛來的「費茲洛公園」洋名稱,一意孤行,那麼輕易;鄉民一再要求恢復溪州之名,卻那麼困難;至今所有招牌、路標、指示牌,仍原封不動。

希望新縣府團隊,不至於「一拖過三冬、三拖一世人」,拖到大家都累了,拖到大家都「叫習慣」了,就可以不了了之。


▲ 守護溪洲鄉(我愛溪州粉絲專頁提供)



原文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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