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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咪湊過來黏人,若有人摸牠,「小心這貓很兇,會咬人。」老闆出言勸阻之前,我已被咬了三遍。上次被咬,轉身已經忘記;下次牠湊過來,我又摸,又被咬,第四遍留下齒痕。
假期入住這間背包民宿,是因為這裡養了三隻貓。
問到怎麼樣的情況下會咬人呢?老闆娘的妹妹說,像二咪會跑來坐在你膝蓋上討摸,但牠覺得還沒摸夠,就咬人。老闆娘說,大咪二咪都會咬人,不同在於,大咪傲慢任性,不順牠的意,牠就咬人。二咪脾氣難搞,不順牠的意,牠就咬人。妹妹問,哪裡不同呢?這下老闆娘也答不上來。
家庭中出了一些暴力分子,橫行霸道,老闆娘無奈。
大咪獨來獨往,目光肅殺,傲視宇宙,團緊身子高踞在客廳至尊龍椅-因看了整晚轉播足球賽而發熱的電視盒-上打瞌睡。電視盒可說是貓咪界的免治馬桶墊圈,或者電熱毯,整晚烘暖牠那高處不勝寒的心。大咪很胖,一肚子猜忌撐得牠寸步難行,看著牠,想到港片中黑幫大肚腩老爺子入獄,因為監獄檢查不准攜帶金屬物品,被迫解下皮帶,尷尬提著闊大褲頭,一鬆手就落褲走光。在牠滄桑眼中,世界就像邪惡的警方,有千百種方法刁難惡整你,又不會被規則逮著。
牠白手起家,出身卑微,是老闆從本鎮火車站附近撿來的落難野貓。艱苦過去使牠不輕信人言,因此和大咪交手,有如黑道圓桌談判瓜分地盤般如履薄冰:雖然牠視你如己出般慈祥;但下一秒又會殺機頓起,「哈」地一聲翻臉先咬再說。江湖上的情義攏是空,日後徒留怨嗟,只有黑幫情婦般的電視盒,牠才會投入它懷中。
在我想像中,那電視盒長得有點像劉嘉玲。
二咪和三咪一國,夜裡疊在沙發角落靠墊上,一起睡覺取暖。
當初戶外一窩幼貓嗷嗷待哺,悽慘嘶叫,老闆騎車經過,不忍。但他知道幼貓一旦沾了人的氣味,母貓就拋下任其餓死,所以他沒干涉。但事隔兩天還在原地叫,老闆怕幼貓淋雨,抱回來餵奶。一窩四隻,還是死了一隻;後來上網找人領養,送走兩隻,只有二咪留下。二咪自知是命運三番兩次過濾,篩選留下的寵兒,時常恃寵而驕。一躍上餐桌,來回巡視後,在攤開筆記本上臥定不走,逕自呼嚕不休。我下筆得先奮力翻過毛叢,撥雲見日,每寫一行就要把牠屁股挪開一點,最後讓步繞過繼續寫,本子上留白了貓的肚子印,一頁一頁成了動畫。
二咪面如深紫的三色菫,黑黃臉膛,雪白孤寡尖下巴,漆黑的鼻樑,一團黑夜中亮起兩盞黃燈,燈裡熒熒兩團黑火照人,就是牠蠱惑人心的眼睛。看了就明白老闆為什麼唯獨留下牠,牠眼神稚氣,無辜,迷惘。牠看誰,誰就揪心。牠再看誰,誰就會帶牠回家。
老闆娘囑咐門要關好,否則貓會上床陪睡。沒想到進臥室前,門一開,二咪就先衝進去探個虛實。我怕室友見怪,又怕忤逆貓意,決定把牠藏在被窩裡。沒想到牠咚一下跳落地板,自任舍監,很不見外,躍上各人被頭,巡視枕畔,檢查她們睡眠中是否咳嗽,打算替每個人蓋被。再來牠肯定要下廚熬碗薑湯餵室友了,我好順勢攆牠出門。不料旋踵牠又鑽進我被窩溫熱呼嚕,呼嚕聲想必有療效,我很快睡著。每次牠爬起來換風水,這次從右腋爬到左臂,下次又窩到腳踝之間,我都很快睡著。又把腦門湊到我食指底下,稱讚我替牠搔頭搔得還可以,叫我繼續替牠搔頭,我從命搔了幾下,也很快睡著。整晚像跨年指揮交通一樣熱鬧萬分。
三咪是鄰居送來。野貓一窩夭折,只有牠活下來。劫後餘生,最近無甚食慾,吃得少,身形最小,瘦骨嶙峋。白,清瞿,空靈。抱將起來,牠也會呼嚕;放下牠,也不抗議。在一群不受控制的問題兒童中間,三咪顯得沒存在感。
過了兩夜,黎明前我醒來,憬悟人際壓力或許解釋了兩貓「既親近人,又充滿攻擊性」的矛盾。我也會為了看貓而去小巷咖啡館,在那裡有些貓受困於衝突,既想爭取熱鬧歡聚顧客的注意力,又對屢遭顧客撫摸表現冷淡厭煩。就像我們都喜歡和長期培養感情的少數固定對象相處,喜歡懂我們的人,不喜歡不懂我們的陌生人突然迫近、伸手就摸,更不喜歡失戀:已經花很多時間相處,好不容易培養了感情,慢慢熱起來,對方卻忽然結帳離去,再也不回來,把我們拋入冰冷深淵。
普通家貓見人有限,店貓卻每天和許多不特定的流動人口共處一室,陌生人神秘的追逐,使牠們像明星下班遇粉絲要求合照般忍讓,或是一溜煙逃入吧台。連藝人也受不了一天幾十趟無預警被人偷拍、要求拍照,何況是動物。
濟慈的詩:多少人愛你多情美麗,愛情或假或真,只有一人愛你旅人的心,愛你變色臉上的苦悶。貓面對陌生人進犯,如能安心,那一定是家人每天已經用足了時間心思陪伴貓。而老闆忙於工作,夫妻又添了寶寶,小動物還是互相陪伴的多。
我起床披衣,下樓開燈,寫下想法。而幽暗客廳裡,有人在打呼。
客廳狗屋內睡著巴哥犬,牠像頭呼吸濁重的迷你豬,見人就呼嗤呼嗤奔來。但只會周圍轉,觸探你的小腿,若抱到膝上牠就不習慣、四蹄發慌打滑。皺巴巴扁臉上一對銅鈴大眼,張口結舌,隨時都顯得滿臉震驚。現在牠醒了,急切呼喘著,領我到廚房門前。開了門,牠直奔後門,要出外小便。
怎能讓牠尿在廚房呢,我開了紗門、鐵門,牠一矮鑽過後院欄下消失。外面天濛亮,風雨呼嘯。我縮在門口,熬到牠回來,要關門,這下牠猛省記起餘尿未清,又出去了。我索性鐵門開一隙,紗門虛掩,這樣牠能進門,貓也不會跑出去。自己回去斟杯熱水禦寒。回頭見到大咪跳進水槽裡翻廚餘吃。
客廳裡眾貓忙活。過了一會,狗再度露面。紗門大開。關了門,覺得貓變少。回頭確認客廳電視盒上的貓也是大咪後,我抓狂翻搜起角落、鑽沙發下盤點貓口,樓梯下傳來欷欷嗦嗦啃飼料聲,二咪飯盆抬頭詫問有事嗎。當然有事啊,這下換我眼如銅鈴、急切呼喘了。等到民宿老闆一家人醒來,發現怎麼少了一隻,到時我桌下雙膝發抖,檯面上要怎麼裝作若無其事。想到這我就汗流浹背,準備漏夜潛逃了。
唯有頂著風雨,夾腳跑出後門,壓低嗓子學貓叫。果然小小貓影從機車後遠遠探頭。
三咪!眾人都只看到大咪二咪的反抗行徑,沒想到決心拋棄安逸逃出去的,竟然是溫馴的三咪。
牠回望我,顯見心中猶豫。
衝突終於輪到我。我像勞資談判的中間人,同情基層三咪:「我知道你不吃飯的原因了。」又難脫資方立場:「可我不能讓老闆家人少一個。拜託你還是回來吧。」
牠往前走,停下來,再走。我頻頻喵聲叫喚。最後牠軟化了,回頭進門。
我如蒙大赦,把門鎖上。失而復得,一再一再抱著牠蹭。
數日辭別,這家人始終不知貓曾驚險去而復返。唯我暗自悚慄:無論誰願意留在我身邊,都不是理所當然。正如我會煩,他們也都有想走的時候。只是他們過後原諒了我,選擇留下。而我既未知情,也不懂領情。
有些貓咬人,有些貓不愛吃飯。
有些孩子向外用攻擊洩憤;有些孩子則向內傷害自己。
有些大人也是。
而他們都迫切需要愛。有時他們湊過來討拍,有時他們反咬那些餵他們的手。那是衝突煎熬,並非不願被愛。
那些勇敢去愛粗暴者的人啊,被咬一定很痛吧,但他們都知道無須害怕。
還有那些以溫柔來愛我們、包容我們、等待我們的人,願我們別因為他不咬就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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