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不是希望我趕快死掉？」
「你們每次都騙我！」
「他們都在說我壞話！」
「我不要，我做什麼都錯！」
我是一名社工，目前就職於民間的非營利組織，曾經的我負責寄養安置業務四年多的時間，接待一個個被家人疏忽甚至放棄的孩子，看著孩子在社福系統裡來來去去。有些孩子幸運地在陪伴的過程中漸漸找到自信；也有些原生家庭很努力在修復與孩子的關係。但遺憾的事也不在少數，有些孩子在社福保護傘下，依舊找不到依附關係的根，進而投入幫派找尋自己的歸屬；有些孩子長期處在困獸般的姿態，他們敏感又脆弱，時常傷害自己，同時也傷害別人。
甚至也有些原生家庭選擇直接切斷關係，似乎孩子的存在是其人生的汙點？又或是照顧過程中家長所得到的氣餒與無助，早已侵蝕掉對孩子的關愛？
每個孩子進來寄養系統都帶著傷，可能是心理的亦或是身體的。孩子初安置時像是處於發膿、發炎的不舒服狀態，我們投入密集的時間注意孩子的適應狀況，也個別為孩子找尋方法。社工、老師、諮商師等助人工作者，都希望編織出一個牢靠的安全網，讓每個孩子墜落時都可以被接住。但事實是，我們不是神，無法感應到每個還在家中正在受傷的孩子；也無法將已被帶來安置的孩子的心和腦剖開來研究。
經過時間推移，有些孩子順利清創成功；然而，也有些外表已經長出新皮，但膿包卻依舊存在。這些漏網之魚面對自身的遭遇，終究會在其往後的人生做出回應。有些人長大了，有足夠力量，與自己和家人和解；有些則深受早期經驗的折磨，繼續加諸到下一代子女的身上。
說來這份工作似乎讓人感到絕望，曾經的我也是如此想著。所以，我為孩子而哭、氣孩子講不聽、對於家長的行為感到憤怒，甚至不斷檢討著自己工作的細節。我花費更多時間去掌握孩子的狀況，投入更多心力去陪伴孩子與寄養家庭。當堅持這麼做到了第三年，我崩潰了－因為孩子們的創傷反應令人心折骨驚，他們像隻野獸般本能地攻擊與逃避。當時每天進辦公室，我都害怕接到學校的投訴電話、害怕同學家長會開口要求孩子轉學、害怕寄養家庭因心神耗竭而請求轉換安置，更害怕緊急出面壓制暴走的孩子時，那透露出受傷、不被愛的眼神。
說實話，服務期間我的心始終難以平靜，也時常失眠、作惡夢，跟著一起墜落並不好受。有幸於那些血淋淋的潰堤經驗，以及社工的督導機制，我重新設定了自己能力的底線，也理解助人者再全能、再神通依舊無法阻止所有憾事的發生。儘管我已離開了這個職務，每每看到社會新聞上「冷血」、「殺人魔」、「魔鬼」的關鍵字，依然會不自覺地回想起，那些孩子說過的話，還有家長對孩子喝斥「你只是我養的一條狗」等言論；我仍舊會憶起當初班級同學、同學家長對於那些孩子的抱怨。
事實是，太多孩子告訴我「與其再度被傷害，我先傷害別人，心裡會好過一些」。孩子也常說「他們都是這樣對我的，為什麼我不行？」。
我時常在想，到底是怎樣的生活背景讓孩子說出這些言論？是什麼遭遇以至於孩子選擇先下手為強、以暴制暴？當孩子被對待的方式是疏忽、是指責、是貶抑、是被放棄時，我想常人都能理解這個孩子對自身同樣不會有太好的評價。甚至對於他人的對待，總會預先啟動防衛機轉，以免自己再度受傷害。
因此，當時的我花了很多時間不斷地告訴孩子，即使因為他做的某些事違反規範，造成他人困擾也讓人感到生氣，我們依舊關心他，也希望陪著他度過，相信他總有一天會看見自己最棒的樣子，也會找到與別人相處時最舒服的位置。然而，我也知道，安置期間的兩三年間，要戰勝孩子在原生家庭十年的養成習慣，簡直是一個奇蹟。我更希望這些孩子走出門，看到他的每一個人，都能理解糟糕的行為背後更多的是被糟糕對待的傷害。而改變需要時間，也需要更多過程中操作失敗的理解。
最後，也請多留意身邊安靜的孩子，孩子沒有回應不代表他們不需要關心，他們會記得大人對自己評價的一字一句，當你只是為了發洩而說出口的話，都會烙印在孩子的心裡，而在他們逐漸長成的日子裡開始發酵。
作者簡介：在台灣當了幾年社工，歷經各式牛鬼蛇神場面，除磨練出自己高強度的心臟，也完成各種不可思議的人生第一次。因為孩子們的創傷反應和特殊狀況，有時會造成難以收拾的局面，使得本人當時會有焦慮、失眠的狀況，有段時間每週陪著孩子看精神科，也曾有股衝動想為自己掛號。目前外派寮國出任務，持續以兒童最佳利益為宗旨，與當地非營利組織一起推展偏鄉教育和營養方案。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原文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