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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歌舞伎演員「市川海老藏」在妻子過世翌日,依然登台表演,在日場與夜場的表演空檔召開記者會,向大眾報告妻子已經出發去了另一段旅程,爾後他依然持續歌舞伎的工作日程,許多情緒藉由頻繁更新的個人部落格記錄下來,包括跟小孩玩相撲、陪他們睡覺、牽著女兒上幼稚園、帶著兒子去歌舞伎練習場排演……,也因為更新過於頻繁,竟有人留言直指這樣的行為對於一個喪妻的人來說,「不正常」且「不謹慎」。海老藏因此道歉,希望讀者體諒他這段時間的心靈依靠,除了兩個子女和工作,就只有書寫部落格了。
為什麼要道歉?我是個長期追蹤海老藏與他妻子小林麻央的部落格讀者,看到一位專業歌舞伎演出者,同時是4歲與5歲小孩的父親,在失去妻子之後,持續在工作崗位上,想辦法以父親的角色填補母親不在的空缺,像部落格這樣雖是公開但其實只是書寫個人情緒的地方,為什麼還要因為讀者的批評而道歉呢?
2016年台灣發生「女童隨機殺人案」時,也有不少人在網路批判女童父母的態度過於冷靜,不是典型受害家屬的模樣,不但嚴厲抨擊,還揣測他們的動機,扣上帽子。
▋「長久以來,真是辛苦了!」
小林麻央在抗癌末期,選擇在家療養的臨終模式。我在閱讀日本在宅醫療專家「小栗原文雄」醫師與社會學者「上原千鶴子」的對談集《一個人也可以在家臨終嗎?》曾經讀到一段小栗原醫師的觀察,他認為,比起意外事故的猝死,或是久病臥床多年,癌症是最符合所謂的「納得死」條件。
日文所謂的「納得」,有理解對方想法的意思。也就是說,猝死對死者來說雖然較無痛苦,卻因為什麼都沒有交代,對於家人的衝擊最大;而久病臥床對於病患是長久的折磨,對家人則是沈重的身心與經濟負擔。反倒是末期癌症,對患者與家屬而言,都有機會和時間好好交代彼此的心情,可以好好說再見,可以彼此理解,失去雖然悲傷,但已經有了道別的勇氣。
有生的喜悅,就有死的悲傷,既然來到這世間,就一定要走完一整套流程。因此從網路得知小林麻央離世的消息時,最直接的反應是打從心裡表達這樣的祝福,「長久以來,真是辛苦了!」
我們終究只是旁觀他人的哀傷,那些質疑失去妻子的丈夫為何還要持續表演工作的人,或認為所謂的守喪期間不得如何如何的指責,到底是怎麼了?我們以為處理哀傷的方法是什麼?我們只是預期看見一個「典型的」「符合期待的」「失去親人摯愛從此一蹶不振」的人,希望他們哭泣、咆哮、在地上打滾,虛弱得要人攙扶,然後再指指點點說著那種「應該早日走出悲傷」的風涼話嗎?
好殘忍。
每個人處理「失去」的方法不同,想辦法維持日常,說不定是活著的人跟逝者之間默默心靈相通的約定與默契,如果他們之間有時間討論到生死,決定了某一方離去之後依然互相理解的人生方式,那麼,不相干的旁人到底在囉唆什麼?
▋真正的思念,往往不是誇大的悲傷
我想起國中一年級,阿公久病臥床一段時日之後辭世。民風純樸觀念封閉的小村落,對於鄰人的喪禮往往七嘴八舌,彷彿談論八卦那樣。我看著阿姆、母親、阿嬸這三個媳婦輪流三餐拜飯,必要哭出聲音來,多事的鄰人會跑來偷聽,評斷誰哭得大聲,代表誰比較孝順,然而那哭聲從此成為我內心陰影,就連那時在大廳擺放的白色黃色花卉過於濃烈的香氣與腐朽之後的發酵酸味也成為糾纏,往後一旦嗅到類似的氣味,就掉進情緒的洞穴裡。
旁人關注喪禮前前後後的子孫「友孝」與否,請來的孝女白琴剛剛拿著麥克風喊著阿爸阿爸,下一秒拿著黑人牙膏卸妝之後坐在那裡剔牙,我在廊下看見那一幕,那時年紀太小,只覺驚嚇,無法理解。
守喪其間,女眷們在廚房水槽邊洗菜切菜洗碗盤,不知道說了什麼事情,笑了出來,很快就被長輩訓斥。可是孝男孝女孝媳孝孫一同跪著做了好幾輪的旬,竟也安插一段道士們的詼諧劇,據說是傳統習俗之中,為了讓後輩遺族心情好一點,想辦法表演一些笑料,按習俗得開心笑一下,可是那時我完全笑不出來。
往後我總是藉由過往相處的回憶,在尋常的日子裡,出其不意的瞬間,思念著逝去的親人。舉凡景物或食物的回憶,黑白照片的回憶,家人聚在一起閒聊的回憶,那種時刻會有一些哀傷,但隨即被記憶的甜美填補。譬如走到城內關帝廳,看到廟旁的二樓窗口,會想起那年前去探視四姑時,一起在客廳看了奧運體操轉播;吃著菜豆糜的時候,會想起阿嬤;冬日醃漬菜頭皮的時候,會想念一邊抽煙一邊搧扇子的外婆。
國三那年,外婆過世,告別式之前,有一天作女兒旬,舅媽是媳婦身份,特別把廚房讓給母親和幾個阿姨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親跟幾個姊妹擠在廚房嘰嘰喳喳作菜,她們都生於戰爭時期,同母異父,那樣子擠在廚房做著外婆生前愛吃的菜,說著外婆的脾氣和趣事,我站在廚房的矮窗旁,看著那樣的人生風景,覺得人世的來來往往,不就這般。後來看「向田邦子」小說改編的《宛如阿修羅》,就會想起當年那一幕景象,好幾次希望外婆入夢來,想跟她分享那段往事。
▋怎麼懷念一個人?是我們自己的功課
分離當時的眼淚,跟往後長久的思念,是很個人的私事,我以為離去的人應該不會希望活著的人一直那麼悲傷吧!如果可以回到日常,記得快樂,記得思念,那也不必為了旁人的眼光或謹慎不謹慎的批評而刻意表現得灰暗與脆弱,何況有些悲傷,是非常內心的,可能是靜靜一個人的時候,可能是某個轉身,看到窗邊的一道光線,發現冰箱裡的一罐醬料,書本裡的一張便條紙,就默默掉淚,或大哭一場,這是不必跟陌生人交代的情緒,這是個人要處理要克服的,關於失去,以及因為失去必須學會的釋懷。
年初天冷的時候,失去一位驟逝的朋友,毫無苦痛,突然就離開了,好像插頭一拔,啪一聲,斷電了。聽到消息時,大哭出來,另一位朋友在車站月台也說他大哭,但之後我們不曉得說了什麼,又不約而同互傳訊息,說自己笑了出來。
2個月後,我到日本大阪旅行,走在天王寺周邊約莫攝氏15度的冷天裡,突然想起那位離開的朋友,她生前來過這個地方嗎?但她現在應該有更棒的旅行了吧,那樣想的時候,反而覺得突然湧上來的思念是很甜美的憑弔,離開的人被許多人在不同的情境裡想念著,應該是很奢侈的情份,雖然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正想念著大家,但是以她的個性脾氣,應該討厭大家哭哭啼啼,倘若一直沮喪,提不起勁工作,她會氣到翻桌。
因此,看到一些不相干的人,以文字留言去指責或揶揄失去親人的他人,該如何遵循守喪者的「本分」或「謹慎」時,我內心只覺得,這才是不謹慎的多事吧。你們又如何知道,失去至親摯愛的人,是怎樣努力讓離開的親人不至於牽掛。旁觀他人的哀傷時,如果不是親近到足以在身邊陪伴或傾聽的程度,就不要舉著關心的旗幟去議論紛紛,那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傷人而已,關於他人的哀傷,一點忙都幫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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