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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本書列為限制級,未成年人請勿閱覽)
導讀
臺灣大學法律學院 李茂生教授
一九九七年二月到五月間,日本神戶市須磨區發生了多起小學生遭刺傷以及殺害的事件(二死三傷)。其中一名女童「彩花」在校園廁所內被以鐵鎚攻擊顏面,受重傷,並於醫院內過世。另一名則是兇手所熟識的男童「淳」,他被帶到住家附近的山丘勒斃後,頭被割下來。
事件發生後兩年以來都沉默不語的少年A的父母親寫了一本「生下少年A──父母的悔恨手札」,書中詳細地記載了與少年A的生活以及事件前後少年A的情形。於書中並無法察覺到多少問題家庭的痕跡,反倒是呈現出一個正常且平凡家庭的氛圍。當時立即引發一陣恐慌,因為大家從來沒有想像過這類的家庭會教養出殺人惡魔,而且殺人的時候才十四歲。
事件發生十八年後,透過本書的出版,這種被壓抑下來的不滿與不安又再度攪翻了整個日本社會。此時,少年A已經三十三歲,不能再稱之為少年了。
死亡
那一年冬天,外婆的愛犬、同時也是我心愛的柴犬「佐助」因為衰老而追隨外婆而去。面對接連奪走自己所愛的「死亡」,我無能為力。
佐助是隻身長大約四十公分的狗,身上披著像鞋刷一樣短硬漆黑的外毛,還有棉絮般柔軟潔白的內毛。兩眼上方有眉毛般白色的斑點,讓臉顯得很有精神。胸口有個很像墨跡測驗時一開始被拿出來的蝙蝠圖般對稱的白色斑紋浮現在黑毛上。
外婆開始住院後,佐助的身體開始虛弱,看見散步時的繩子也不再像從前那樣飛奔過來。外婆過世後,佐助的身體更加孱弱,連飼料也不太愛吃。
牠看見附近的野貓來吃牠盆子裡的飼料,只是假裝不知情地茫然看向遠方。肚子裡也脹滿腹水,連筆直地走路都沒辦法了。腦筋也開始很奇怪,突然像被附身一樣拚命挖土,臉一直抵著院子地上的石片磨到鼻子都快破了。牠那模樣實在太悲慘、太可憐,我還想乾脆用這雙手幫牠上天堂算了,這樣佐助應該會比較快活吧。可是我做不到,我幫不了牠、也殺不了牠,我只是默默看著牠醜態畢露,一天天孱弱下去。十二月的一個寒冷清早,佐助死了。母親哭著把佐助的屍體放進紙箱裡,但我沒有哭。
「佐助去找奶奶了。」
母親這麼說。真是太無聊的傷感。佐助只是死了而已。牠失去了啃噬自己生命的牙、失去對呼吸的渴望,醜態畢露地死了。就只是這樣而已,沒有更多也沒有更少,眼前躺在那裡的只是一個已經「物體化的死亡」。
什麼「像沉睡一樣安穩美麗的亡顏」,我無法理解。我比誰都更近距離聞著死亡的味道,我知道死舔起來是什麼滋味。「死」不可能是「安穩」、「美麗」的,因而「死」才更令人愛憐。
在接連失去了所愛之後,我心中出現一種不知名的「歪斜」。在我體內有顆陰黑的氣球膨脹了,從裡頭開始壓迫我的內臟。
沒了食欲的佐助留下了很多飼料。
母親覺得「很可惜」,於是繼續把飼料放進牠飼料盆裡,擺在牠小屋旁讓附近的野貓吃。我很不喜歡這件事,完完全全不合我意。佐助的飼料就是佐助的飼料,就算牠死了,還是牠的飼料。
殺貓
在寒假快開始之前,我殺了第一隻貓。當時的觸感、光景、聲響與味道,至今仍鮮明留在我記憶裡。
我家後面有個大約五乘十五公尺左右的窄長院子,喜歡植栽的外婆在兩頭種了松、杉、棕櫚、銀杏、蘆薈等等植物,有點雜亂。那個院子有一半都成了外婆的菜田,大約在院子正中央,有個我們自己砌的紅磚焚化爐。圍著院子繞了一圈排水用的排水溝,跟鄰居之間用水泥牆隔開。
忽然間,我看向佐助那個狗屋,一隻附近的野貓正把頭埋進佐助餐碗裡堆得高高的飼料山裡,貪婪地吃著。
─我要殺了牠。
這個想法一瞬間掠過我腦海時,支配我身心的並不是「牠侮辱了佐助的死」那麼純真的孩子單純的「憤怒」。而是好像剛感冒時,全身骨頭都酥軟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神恍恍惚惚、麻痺而舒服的詭譎感受。
毫無疑問,「那」是性衝動。
我放下書包,走出玄關,從花壇跟住宅間的通道走到停腳踏車的地方,拿起擺在角落裡摺得亂七八糟的腳踏車遮雨罩上碎了一半的混凝土磚,繞到後院去。我輕手輕腳從後面靠近那隻貓,屏住呼吸,雙手拿起混凝土磚像遮在自己頭上一樣,對準那隻貓狠狠砸過去。
不曉得是不是太用力了,混凝土磚從貓背的左邊掠過一樣打中了牠,那隻貓連哼也沒哼,全速就貼著地面竄走了,接著就掉進了院子角落的排水溝。我走到溝旁,那隻貓似乎很痛苦地搖搖晃晃往前走,大概走了兩公尺左右就倒了下來。雖然我覺得沒丟中,但其實貓的左腹部一帶已經大量出血,我忽然很後悔,「我幹了壞事了……」。
我惶惶恐恐走進被我砸傷的貓,當我一靠近,那貓馬上豎直整個背毛,好像人生氣時一樣皺著鼻頭從牙縫間發出「嘶─嘶」的聲音恫嚇我。仔細一看,是隻很美的貓。我第一次知道貓也有美醜之別。不曉得是不是美國短毛,渾身長滿了銀白色貓毛,纖細優雅的身體上遍布了線條俐落的黑條紋,像原住民的紋身一樣。毛色充滿光澤,很難相信是隻野貓。那柔和小巧的心型臉蛋上鑲嵌的一對瞳孔渾似七寶燒,最底下是琥珀色,再來是祖母綠,接著才是黑色的三層構色。這隻貓像賭上了自己整個存在一樣,瞳孔瞇得如米粒般細小,想把我驅逐出牠的世界。
我顫抖地伸出手想檢查牠的傷勢,當我的手一進入牠的攻擊範圍內,貓馬上以人類如何訓練也比不上的肉食動物特有的敏捷,電光火石般抓了我的手。一股從未曾有過的刺痛從我的手背竄向全身,我像觸電般馬上縮回手,一看,右手背上已經有四道滲出血來的抓痕。
─嗤。
我好像聽見什麼東西破裂了。日復一日逐漸在我體內脹大的冥暗氣球,在眼前這優美野獸的最後一擊下,已然破裂。原本灌滿黑氣球內的劇毒氣體,也已經滲透我全身每一個細胞,把我變成另一種生物。
一種跟以前呼吸的空氣全然不同的氣體,流入我體內。我像剛學會在陸地上呼吸的魚一樣,好像突然頓悟了什麼,恐懼的浪潮一時退去,換來的是可怕的平靜充滿我全身。我踉踉蹌蹌地像人偶一樣站了起來,走回屋內。我清楚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是什麼樣的事。我打算以我這雙稚氣的手,撬開潘朵拉的盒子。
我抓起貓尾巴,把貓屍從排水溝裡提起,一直盯著潰爛的貓頭,渾身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滿足感。我把貓埋在菜田裡後,像失了魂一樣杵在當場很久。好像剛從麻醉中甦醒似地,寒意跟被貓抓傷的刺痛逐漸在體內醒來。
外婆過世八個月,我已經急速墜落通往地獄的陡坡。
對象的轉移
升上小學六年級後,殺貓的情況急速惡化,每次殺貓的間隔越來越短,手法越來越殘忍。我已經不再藉口什麼「想理解死亡」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是單純從殺貓與肢解中得到快感。
但快感就跟毒品一樣,都有「耐受性」。隨著我捕抓一隻又一隻的貓,以各種手法殘殺,我也失去了第一次殺貓時那種理性、倫理跟思想統統都被拋在腦後的純粹快感。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六日。我在距離我家一.五公里的龍之丘,用刀子跟榔頭攻擊兩名小女生。兩名被害人跟我完全不認識。
被我用榔頭砸中腦門的彩花(當時十歲)受了重傷,頭蓋骨下陷骨折,意識不明,被送往醫院後沒有好轉,一週後於三月二十三日過世。我在襲擊彩花之後,很快地又假裝跟另一名小女孩(當時九歲)擦身而過,用刀子捅她腹部,害小女孩受傷了兩星期才好。
當時我住的地區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件,新聞鬧得很大,還上了報紙。我忽然對自己捅下的婁子感到很心慌。可是一陣子過去了,還是沒有人發現,大家都忽略了我。
生活完全沒有改變。雖然幹下了那麼異常的事,可是我的生活還是照舊。實在無法形容那種詭譎感。於是在日子一天天經過下,我的狂誕被正常的生活跟毫無改變的日子給催化了。
難道是一場夢嗎?其實我在現實生活裡什麼也沒做?
我已經分辨不清現實與虛幻,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幽靈還是透明人一樣,活在虛構裡的世界。我感到非常不爽。就好像在夢裡忽然察覺「這是夢」時,那種接近「清楚夢境」的感受。這種感覺一天天增強。
殺人
五月十四日時我把在放學路上遇見的阿達騙到三角公園去。
我把書包放在公園長椅上,獨自走進沙地,站在沙地正中央面朝阿達展露了一個大概是因為很少笑,一笑就痙攣的不自然笑容。「阿達,要不要來決鬥?」
我擺出李小龍的架勢,指尖「來呀來呀」地對著阿達擺動,叫他來沙地。阿達一開始也很起興,「唷!好啊好啊,來呀來呀!」
就跑進沙地裡擺出了他最擅長的《瘋狂假面》姿勢。我往他門戶洞開的腹部大腳一踹,登時阿達哀號一聲,蹲了下去。他一隻手摀著肚子,另一隻手朝我大大地張開,臉色青白,太陽穴邊已經浮出米粒般的大汗。他一邊痛苦地咳嗽,一邊對我說:「停!暫停、暫停!你來真的啊?」
我從口袋裡拿出金屬製的手錶代替回答。我慢吞吞像故意展現給他看那樣,把手錶像手指虎一樣捲在右手上。阿達臉色大變。
「我、我先回家了。」阿達說。我一把從他的領口抓住,套上了手錶的手朝著他的頭臉就是一陣拳頭。阿達大聲哀號,我又往他張大的嘴巴毫不留情地狂揍。「噫─」的一聲,牙齒斷裂的觸感從手錶傳上手指,我已經打到手痛,於是停下手來,阿達馬上膝蓋著地,手腳並用地嗚咽著爬開。這次我從腰帶上抽出刀子,把刀套拔了下來。
我拿著刀子蹲在阿達臉前,伸出舌頭從刀頸往刀尖慢慢舔過,想挑起他的恐懼。原本邊哭邊喘的阿達這時停止呼吸,也不哭了。下一秒鐘,他迅速抬起上半身,抓起沙子往我的臉扔。
我的眼睛跟嘴巴裡飛進沙礫,不禁仰頭跪倒在地。阿達趕緊趁這個機會連書包都不拿就逃回家了。我閉著眼睛站起來,半彎著腰雙手往外伸,像昆蟲用觸角搜索四周一樣地走到就在沙地旁的水龍頭,把眼睛跟嘴巴洗乾淨。
我的行為如此殘暴,但我的內心卻很平靜。
他們打了電話到我家。我母親因為正要帶患了流行性腮腺炎的三男去醫院,於是改打電話給當天要回醫院定期看診而跟公司請了假的父親,要他先去學校。我等了大概四十分鐘,訓導處的門又開了,兩位老師帶著父親一齊進來。父親看起來很難過地站到我眼前,靜靜問:「怎麼啦?為什麼要打阿達?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嗎?」被父親這麼一問,我忽然全身打顫。
─我為什麼要打他呢?我也想自問。我是怎麼了?我到底想要幹嘛啊?
體內好像有什麼東西瓦解了,連我自己也沒辦法控制我自己。霎時我感到恐懼,全身像發顛還什麼似地劇烈顫抖,淚水止也止不住。連一向遲鈍的父親也察覺到我的不對勁,於是沒再多問,跟兩位老師說:「不好意思,我覺得他今天好像有點奇怪,我可以先帶他回家嗎?」
老師也同意。於是我就讓父親帶著,虛虛浮浮地回家去。一回到家,父親說:「等你母親回來了,我們三個人再好好講話,你先換衣服回你房間休息吧。」我什麼話也沒說,走回自己在二樓的房間。
中午前,母親回來了,我跟父親還有母親三個人一齊在客廳裡坐下。母親開口問:「你打了阿達嗎?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我不會生氣,你好好說。」
於是我窸窸窣窣地說:「因為阿達在學校裡亂造謠,說什麼我背地裡會打低年級學生跟殘障的,結果大家都很怕我。我跟他說不要再亂說了,可是他還是一直講……」
我開口就說出跟事實完全不符的話,裝可憐地一直哭。我發現母親的眼神漸漸轉為同情。母親輕聲說:「原來是這樣,你一定很難過。可是就算這樣也不可以打人呀,不管被人家說了多少難聽話,一打人,你就變成壞人了。我知道被說壞話一定很委屈,你要是不敢跟老師講,可以跟媽媽講,媽媽會幫你去說啊。當然我知道你也很難過,可是阿達也很害怕,所以你要像個男子漢一樣好好去跟人家道歉,把這件事結束。媽媽現在就陪你去道歉。」
說完後,母親帶著我去阿達家。我們一按下門鈴,阿達的母親出來應門。他母親跟他一樣皮膚白皙,兩頰像戴了阿龜面具一樣鼓鼓的,一看就知道那是他母親。阿達好像很害怕,在他房裡不想出來。我們只好改為跟他母親道歉。
後來阿達就轉到外縣市的學校去了。我最後一次看見阿達的臉,是一張嚇得哭到痙攣的臉。
我完全不覺得自己傷害阿達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連想都沒想過他被我揍成那樣是什麼感受。我完全不能體會別人的心情,我是最最下等的人類。那時看著我的阿達,那雙眼睛像見鬼一樣驚怯的眼神如今還深深烙印在我腦海裡。他那時候到底有多害怕、有多痛?我傷害的不只是他的身體,還有他那顆纖細而溫柔的心。
回家後,母親開始準備午飯。我坐在廚房椅子上,低著頭望著變形蟲圖案的桌布。「媽……」我對著母親的後背出聲。母親轉頭瞄了我一下,馬上又回頭看著手邊的刀子,一邊切菜,一邊回應。「怎麼啦?」
「我最近不想去學校,好不好?」
母親沉默了五分鐘,開口回道:「好啊,如果你想這麼做。那吃完了飯,媽媽去學校跟老師說。」母親沒有多過問就接受了我的請求。
「謝謝。」我輕輕道謝。母親再度轉頭看向我說:「你有點精神。很多人都在學校不適應,但在社會上很成功哪。你只要找到自己的方向就行了。又不是不去上學,人生就會毀了。」母親笑著這麼激勵我。
之後母親便去學校,跟老師商量我今後應該怎麼辦。在學校勸說下,母親決定讓我去兒童諮詢所接受輔導,以代替短期休學。
那之後過了十天,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四日,我在水槽山殺了淳君。
書籍介紹
《絕歌:日本神戶連續兒童殺傷事件》,時報文化出版
作者:前少年A,在一九九七年二月至五月間,犯下著名的神戶連續兒童殺傷事件,並化名為「酒鬼薔薇聖斗」,在當年六月二十八日遭到逮捕。因是未成年犯,故在日本法律的文件上被稱為「少年A」。於二○○四年三月結束感化教育,二○一五年出版自傳《絕歌》,在日本社會引起極大的爭議。
本書是犯下日本神戶兒童連續殺傷事件(或稱「酒鬼薔薇聖斗事件」)的兇手少年A的自傳,可分為兩部。少年A在書中的第一部陳述自己如何成為「怪物」的過程,以及自己心中對於犯下這樣的罪行有何想法;第二部則描寫結束感化教育之後,他是如何生活並試圖融入社會之中。
我不知道到底求過了多少次,希望時光能夠重來。還沒有犯下罪行前的孩提時代是那麼地溫馨令人懷念。──前少年A
責任編輯:朱家儀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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