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爆發隨機殺人事件,社會便被兩種劇本撕裂:
一種是電視報紙傳統媒體灌輸群眾、群眾發言呼應的「性惡論」:壞人過得很好,但惡性重大、天生很壞,所以沒有原因就是喜歡殺人。有兩件事讓他們動手,一是因為廢死團體讓凶手殺人不用償命,二是因為裝瘋或真瘋就可以逃過死刑,所以他們才會付諸實行。結論,在凶手背後還有真凶,是廢死團體、精神鑑定脫罪在助紂為虐;對策是立法「殺童為唯一死罪」;並儘快處死凶手,嚇阻模仿。
一種是新聞評論網站、臉書上的學者、記者、讀者、作家發言,基礎是「性善論」的人本思想:從哲學、心理學、精神病學、犯罪學、監獄經驗、社工經驗、醫療衛生臨床經驗、日本隨機殺人歷史,追究深層結構原因。社會型態孤立每個人,剝奪生存資源與支持網絡,個人落入絕境,就是製造自殺與隨機殺人凶手的工廠。結論凶手背後還有真凶,人民要問責政府治理失靈。對策是體制改革,以預防隨機殺人再發生。
揭穿「為收視率炒作」謊言
後者在傳統媒體一直被消音。過去我們都以為,那是因為傳統媒體追逐收視率,為了迎合大眾,才選擇煽動悲憤,拒絕多元觀點。我們以為自己有言論自由,網路上的言論自由就夠用了。
但這次隨機殺人,事實打破了幻想。原本在媒體的劇本中,死者家屬應該聲淚俱下,要求早日處決凶手,還我公道。過去,連鄭捷家屬都照這套腳本說同樣的話。但這次鎂光燈聚焦死者母親,把最高曝光的發言權麥克風交給她,期待照本宣科時,她卻拒絕服從媒體賦予她的角色義務,反而要求「從家庭」「從教育」預防隨機殺人再度發生。性善論首次突圍闖入了傳統媒體千萬觀眾的視野。
電視上播出了什麼?東森將母親這段革命性的發言,剪輯成:
「我很傷心,也很難過,我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弟弟妹妹了。」
「我沒想到這個社會是如此的不安全。」
「不要再出現這樣子的人。」
以及中央社標題「受害女童媽媽:希望從根本讓這樣的人消失」,都在誤導讀者。母親歸因結構問題,主流媒體卻移花接木改回原來劇本,要求處決凶手、死刑嚇阻。
母親的發言令每個人感到意外,落差本身已經有「收視率」、「話題性」。主流媒體卻寧可把她消音,你還相信這是為了收視率嗎?
號召一殺治百病,是誰獲利
我們需要檢查兩種論點背後的利益。
性惡論,是黨國統治的基礎,如政協委員成龍名言:「中國人就是需要管」。假設人民為惡,所以個別人看廣大人群,只覺隨時會被陌生人殺害,所以需要政府嚴刑峻法保護,歡迎警察隨時對路人攔檢搜身、驅逐遊民、市府監視失業者、司法未審先判死刑。祈求政府擴張權力,政府權力越大越好;限制人民權力,人民權力越小越好。
性善論則相反,調查真相前因後果,保護被害家屬,保護凶手家屬以外,還要循線問責社會與政府,要求改革體制,這不但動搖既得利益,甚至導致統治者喪失執政權。留日學者張智程說,日本90年代開始頻繁出現隨機殺人,當時社會憤怒,要求擴大處決、擴大授權警察、司法防堵,接著發現防堵無法遏止。而隨機殺人犯都是挫敗絕望、遭到社會排除的年輕人,暴露了自民黨政策導致貧富懸殊、派遣氾濫。對隨機殺人,人民問責政府,造成2009年政黨輪替。
隨機殺人揭露問題,政治宣傳否認問題
電視、報紙,要通過政府審批才能設立,享受特許保護,壟斷利益,有政府替他們阻擋別人加入市場競爭;他們也合謀成為政府的宣傳機器,抱持統治者的思維在控管言論,組織人事過濾確保和他們相同意識形態、立場足夠保守,才能成為媒體守門人。
電視、報紙處理自殺和隨機殺人新聞,大異於外國新聞將篇幅用在調查探討當事人心理動機、社會困境、結構問題、改革政策。台灣的自殺新聞與專家評論,道德無限上綱指責自殺懦弱、傷害父母家人。讀者都想知道人們為何自殺,為什麼媒體報導卻消音自殺者、把他們當成敵人聲討?
因為自殺是受害者對體制弊端的終極回應,例如青少年出於「學業壓力」的自殺,暴露出社會貧富懸殊,嚴重的階級不平等,導致升學主義狂熱,殘害了學習、發展,高壓產生情緒困擾,最終痛苦不勝負荷,沒有別的辦法解決問題。又如,獨自長期照護失能家人的照顧者過勞自殺,暴露出政府和社會支持系統的失能。這些自殺,都暴露出社會普遍、迫切的危機。當事人的痛苦,因為對體制構成衝擊,而長期被消音;就因犧牲了寶貴人命,問題才會暴露在大眾眼前。政府、社會無動於衷、拒絕改革,是因為電視、報紙先歸罪於自殺者個人「懦弱」「想不開」,於是改革壓力就此煙消雲散,既得利益者繼續盤據資源、安眠穩睡。
電視、報紙處理隨機殺人,也循此模式。城市化缺乏公共空間、血汗勞動剝奪家庭與社交餘暇,破壞了社會連結,人們難以互相關心照顧、奉獻公眾參與。被孤立忽略的個人淪為犯罪威脅,大眾反而視孤立為安全,相信多裝鐵門鐵窗加保全、搬到有錢的區域就安全。隨機殺人打破了這種虛幻的安全感,媒體仍洗腦人們相信「儘速處決殺人犯就安全」,無視政府去年已一天處決6人,隨機殺人仍再度發生。
難以置信的事實:我被騙了
我們以為電視、報紙爛是因為商人逐利。不,是因為政治。
我們以為有網路媒體可看就好了,電視、報紙不重要。俄羅斯獨裁者普丁,放著網路異議大鳴大放,當成紓壓安全閥,不痛不癢;專心抓緊電視、報紙,管制言論,果然將整個國家納入官商特權集團私囊。我們不是有網路,而是只剩下網路。網路沒有積極介入電視、報紙打破言禁,反而把我們困在小確幸裡。我們安於鍵盤評論,就不在生活中現身出櫃、組織改革。
我們以為電視、報紙不看就沒事。不,廣大鄉親父老群眾都看了。電視、報紙塑造大眾的選擇,而大眾選擇預防措施是速死完事、或深度改革,決定了是否會再有下個隨機殺人事件,以及多快出現。電視、報紙的受眾,高度影響我們的處境。
我們以為看電視、報紙,不信就沒事。睡眠者效應心理實驗揭露,受試觀眾自認不相信電視,實驗讓他們看了電視假訊息後,隨即問他們訊息是否為真,受試者說「那是假的」。但是過了一個月後,研究者再問同樣一件事,他們卻回答「那是真的」。因為他們還記得訊息,卻已經忘了訊息來源是什麼,以及那有多不可靠。電視、報紙,高度影響我們的認知。
由於現實難以動搖,我們傾向逃避,拒絕承認其影響力。我們願意相信自己能夠獨善其身,殘酷在於,那不是真的。媒體改革是我們逃不過的宿命,再怎麼繞路想避開,最終要面對。
你以為你不相信電視、報紙,其實你信了。
我以為我不相信電視、報紙,其實我信了。
在受害母親被消音以前,我一直以為電視、報紙爛是為了收視率、賣報份。
這就是電視、報紙洗腦我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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