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朋友家玩，我坐在客廳慘叫：「鬼呀！」
朋友在廚房切水果，探頭問我中了什麼邪。我抱緊靠墊屁屁挫，說電視在演一部恐怖片叫《一代宗師》，架恐怖啊！
她問，啊那部片有鬼嗎？
事情是這樣的，女俠去找殺父仇人報仇，沒想到仇人嗆她說：「也不想想妳馬上要嫁人了，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沒資格管娘家的事！」不用發一拳一腳，居然就把她嗆回去了。
結果她就發誓一輩子不嫁人、也不傳授徒弟武功，生為娘家人、死為娘家鬼，這才把仇人給宰了。好恐怖啊，就因為這句屁話，她親手把自己一輩子快樂、事業全毀了：明明已有互相喜歡的人，她也不去找他；她武功再厲害，也當作自廢武功。天底下還有哪種猛鬼邪降，可以像這句話無限期害死人的，又怎有人吃這套？
朋友端出果盤，悠悠說：「本來就是這樣。」上禮拜，她八十歲的爺爺從椅子上跌倒，住院觀察。姑婆來探病，得知摔得不輕，劈頭就罵和爺爺同住的媳婦、每週探訪爺爺的女兒：「你們怎麼顧的，好好一個人，給你們顧成這樣？」只差沒告她們謀殺，連菲傭聽不懂、也嚇得想跪下。
大媳婦忍淚含悲：「知道您看了難過，我們也很難過......」
姑婆更怒：「做錯事還敢說？以為裝一副哭喪臉就沒事了嗎？」
爺爺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孫女我朋友，全體默默低頭聆訓，回家輪流病倒，有人心悸高血壓破表，有人感冒症狀，有人腸絞痛有人便秘，不一而足，病因很明顯。
不約而同醫院相遇，各人說出當時心裡話。爺爺跌倒是意外，菲傭倒杯水轉身就看到爺爺倒地，她也不是故意，不能怪誰，大家只能繼續爭取時間多盡孝心。
至於為何苦衷無法向姑婆表白，媳婦：「我做人家媳婦，又不是親生的，沒資格說話。」
女兒：「我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沒權力替嫂嫂主持公道。」
女婿：「我很想說話，可惜我是個外人，講話沒份量，沒人會聽我說。」
兒子：「太太受委屈，我心疼。可我是晚輩，不能說什麼。」
孫女、菲傭：「......」
說到這裡，朋友低頭望我：「幹嘛躺在地上裝屍體，死了幾天了？起來吃呀。」然後自顧享受當令鮮果，嘖嘖讚好。但我四肢癱瘓、嘴唇顫抖，無法開口叫她替我call救護車。
原來大受打擊會讓人產生腦中風的感覺。很好，朋友應該先警告我的，她這經歷比電影恐怖一百倍。
躺在地板磁磚上，等待全身冰冷僵麻的感覺消退時，我想起從小，大人質問我們犯錯，總是挖個洞給跳。
大人問：「你怎麼會做出這種蠢事？」如果小孩開始回答：「因為......」大人立馬開火：「做錯事不認還敢狡辯，那麼多理由！」罪加一等。
原來大人問「為什麼」並不是想知道原因，實為誇飾法感嘆小孩到底有多笨多壞才做得出這種事。如果小孩講原因，大人就當作小孩否認犯錯，等於撒謊，又比本來犯的罪還重。自首，挨罵十分鐘。被抓，挨罵十分鐘。「狡辯」，挨罵一小時。面對第一個錯誤，小孩怎麼做都錯。大人從來都不聽小孩的原因，佔用全部時間講大人的觀點，強制小孩活生生切除自己的觀點、接受大人的觀點。
而挨罵實在太恐怖了，整個人被貶低為毫無價值、多餘、不應存在、沒人愛、最好逐出家門，像刀鋒劃開皮肉，深及骨髓，永不癒合。以致即使小孩成年後，依然直覺：若開口講自己的觀點、就會再死一遍。
恐懼一經喚起，身份規則就會冒出來、替我們合理化這份恐懼：
他是老師，我是學生，明明是他誤會我，但有誰會相信我。
他是上司，我是下屬，他罵我，那我能講什麼。
他資深，他人緣好，他會說話，他會拍馬屁當紅得寵......
他新人，我要是當面跟他說了，別人還以為我欺負他，傳出去不好聽。
他生性悲觀內向愛鑽牛角尖，我怕說了會傷害他。只能吞落去。
結果一切一切委屈，說不出口，化為暗夜嘆息，心頭舊傷。觸動時，痛哭終夜，獨自以酒澆愁。白日看見同伴犯錯，自己便會失控大發雷霆，事後也感覺傷害了別人，卻沒人知道為什麼。
答案，藏在自己也會忘記、沒人可觸及的傷口裡。
世上沒有人是一杯潑出去的水。每個人都天生有資格說出自己的觀點，它很珍貴。至於怎麼說，有一輩子可以練習。
人是平等的。我總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是兒女，學生，部屬，服務窗口。
對方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會是我的長輩，老師，上司，顧客。
假如問題不能解決，那是生命在喚醒人，是時候放下身份職責，回到純粹人與人的互相體會。
平等，意謂人皆矜貴，無論身份高低，實為平起平坐，都值得關愛。無論何時何地，何人與我相遇，都是一個國王，和另一個國王的往還。
假如恐懼偶爾令我們喪失信任，褫奪彼此的尊貴，像狸貓換太子：被偷走的皇室嬰兒，有記憶以來就是流落底層小乞丐，以為一世窮人賤命受欺負，看輕自己，做小伏低。
別為此拒絕愛人、自廢武功。求你看清這恐懼，得回生而有之、卻失憶遺落的自由，回宮登基，重返王位。
如果話到嘴邊，卻自問：「我算哪根蔥，哪有資格講話！」那麼回答自己：「我，是國王。他，也是國王。」國王不急，但等他開口時，風平浪靜，萬物諦聽。
身份權力不是真的能限制我們，真正的權力是彼此信任。信任就是承認人天生的純善尊貴。
凡能信任者，天上地下無所不能，誰也無法奪走他號令天下的權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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