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opinion.cw.com.tw/sites/default/files/blog_articles/main_image/images/14235946698_c01e14c219_z.jpg)
波蘭的華沙大學(Uniwersytet Warszawski)打算在明年成立孔子學院──如果成立,這將會是波蘭第五座孔子學院,波蘭已在克拉科夫(Krakow)、弗羅茨瓦夫(Wroclaw)、奧波羅(Opole)、波茲南(Poznan)設有孔子學院。一位波蘭朋友知道我在克拉科夫雅捷隆大學(Uniwersytet Jagiellonski)的孔子學院工作過,問我想不想就這件事發表一些我的觀點。我想了想說,好。
老實說,在她問起這件事之前,我就收到了一個由華沙大學學生發起的「反對華沙大學成立孔子學院,寫信給校長!」(NIE dla Instytutu Konfucjusza przy UW–piszemy maile do rektora!)的臉書活動邀請。這個活動是一群華沙大學的學生發起的,他們擔心孔子學院的進駐會讓學術自由受到威脅,一些對中共當局比較敏感的話題如天安門、西藏、香港、台灣等問題研究,可能都會被禁止。
我點選了「參加」,但是遲遲沒有寫信給校長。為什麼?理由很簡單,我怕。也許是基於同一個原因,我從來都沒有正式、公開地和別人談起我在孔子學院工作的日子。
有什麼好怕的呢?我從孔子學院離職已經五年了,未來也不可能再進孔子學院工作。我居住的國家波蘭是一個民主自由的國家,而我來自的國家台灣也是一個民主自由的國家,至少,目前是如此。
那我是在怕什麼呢?
我很難去明確地定義,我到底在怕什麼。我想,我的恐懼就像雞尾酒,是由好幾個不同的原料混合而成的。第一個原料是儒家文化的大我和諧思想,為了整體利益,個人有什麼對別人的批評指教最好不要亂發表,免得傷了彼此和氣。第二個原料,我想是我們台灣戒嚴三十八年留給全體國民的精神文化遺產:威權教育。這種教育教會我們:有規矩就要遵守,不要做規定以外的事,不要懷疑規定(不管有多麼奇怪),不要懷疑權威,不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要表達自己的意見。
而第三個原料,是我在孔子學院工作了三年的經驗。
在雅捷隆大學的孔子學院成立初期,我就受邀到那裡去當兼任教師,算是它的元老工作人員之一(它是2006年成立的,我進去那裡工作是在2007年)。孔子學院裡有波方院長和中方院長,有來自波蘭的老師,也有來自中國及台灣的老師(中國的老師是漢辦每年送到波蘭、本科是對外華語教學的實習生,或照他們的說法「志願者」,台灣的老師只有我一位)。憑良心說,我和所有的工作人員基本上相處愉快,沒有起過什麼衝突,我也幾乎沒有感覺到來自中方院長或中國老師的壓力,幾乎沒有感覺到他們試圖控制或影響我的思想及言論。
幾乎沒有感覺,我想這是因為我和這些中國人們都很有默契地「勿談國事」(像中國作家老舍在劇作《茶館》裡寫的一樣)。對於一些比較不那麼敏感的話題,我也很小心地斟酌我所說的話、使用的字句、我的動作語氣和身段…像在演一場戲,一場我努力讓別人喜歡我、不要覺得我很危險(不要覺得我是國族思想強烈的台獨分子)、因此我可以繼續保有這份工作、覺得自己擁有某些穩定,即使我內心深處清楚知道,這穩定不過是假象。
然而,那時候的我需要這份假象。因為我不想覺得自己一事無成,因為我想要對未來有一些憧憬和想像,因為我想要一份微薄的薪水和健保費…所以我到孔子學院工作,因為他們給了我工作機會,雖然我知道那代表我必須寄人籬下,必須在面對我的中國老闆或同事時,戴上一張面具。當我聽到「我們不要教繁體字,也不要提到它」的時候,我說「當然」。當我聽到「台灣和中國都是一樣的嘛!」我不說話。當我聽到某位波蘭老師,因為在課堂上提到繁體字,而被另一位中國老師向中方院長打了小報告,我提醒自己要更加小心……
有一次,我和一位中國老師、中方院長還有一位留學波蘭的台灣博士生在咖啡廳喝咖啡。我們不知怎地聊到了華語教學,台灣博士生說,據他所知,中國官方也沒這麼排斥繁體字了,甚至想要重新再教繁體字。中方院長說,沒聽說過這樣的事。博士生依然興致勃勃地談下去,而我,從頭到尾都覺得很緊繃。事後,我還和博士生私下抱怨:「你為什麼要在那種場合談這個啦,弄得我好緊張。」
直到我離開孔子學院後,我才發現,其實在那裡工作的期間,我一直都很緊張,從來沒有放鬆過,即使是在下課回家了以後也一樣。
這是很簡單的道理。當你想要有一些小惠,抱著建立人脈、「我現在幫別人/對別人好,別人以後也可能會幫我/對我好」的心態去面對他人,你自然而然地會有一些自我閹割。因為你優先考慮的總是「如果我這樣做,我可能會得到什麼,如果我那樣做,我可能會失去什麼」,而不是你真正的感覺和想法,不是你這個人的主體性和獨立。因為你總是會依賴他人的想法(或者你心目中的他們的想法),並且根據這些想法去行動。你以為你把人生中的利害得失計算得很清楚,但是卻沒想到,你失去的是更重要的東西。
離開孔子學院後,我才發現自己在那邊工作的時候很不快樂。因為,寄人籬下真的不是一件很好過的事。但是,一直要到我猶豫著要不要寫信給華沙大學的校長,我才終於看到我內心的恐懼有多巨大。我以前從來沒有如此完整地看到過我的恐懼。而我想,我今天所看到的部份,只是冰山一角。
我曾經寫過一首詩叫〈折腰頌,或詩人有所為有所不為〉,它的開頭是「詩人不能為五斗米而折腰/但如果是為十斗米/那就另當別論」詩人鴻鴻很喜歡這首詩,還把它刊登在他主編的詩刊《衛生紙》。但是在網路上這首詩得到一些惡評,有人說我揚惡,有人公開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嘲諷?實在令人想不開。
多年來,我一直沒有跟任何人說,這首詩是我在孔子學院工作第二年的時候寫的。那時候我必須寫這首詩,這樣才可以勉強維持一份正常生活、正常地去教書、面帶微笑而且有耐心地和學生解釋漢語文法,而不是瘋掉或崩潰。
其實,如果孔子學院的政治宣傳和打壓都做得非常明顯,那我的精神壓力還不會那麼大。如果一切都是白紙黑字,清楚寫明白「我們禁止ABCD…」,那麼我就會知道自己要反對什麼、要接受什麼(搞不好,如果一切都寫清楚,我就不會去那裡工作了?)。但是明明不是這樣。很多時候這些打壓是細微的。它只是否認你,你的國家不存在,不能在課堂、文本、對話中存在,你所使用的繁體中文不存在。
那就足以使人發狂。
我和一個來波蘭教華語的台灣女生提起我的經驗,她說她了解我說的。
有一次,我也受一個孔子學院老師的邀請,去和她的學生聊聊台灣…我自己把一些敏感的話題抽掉了,不過,我有說台灣是一個國家,雖然我們和中國有一些相同的文化根源,但是我們也有自己的東西。等我講完後,中國老師上台和學生說:「關於台灣是一個國家這件事,我不同意她所說的。但是她提到台灣和中國有相同的文化根源這件事,是非常正確的。」
和她見完面,回家的時候我哭了。因為憤怒、悲傷、因為那句話中殺人不見血的暴力,因為我的恐懼,因為雖然我答應朋友要寫這篇文章,寫的時候卻不停在想:「我該說這些嗎?別人讀了會怎麼看我?我是不是不要說這些比較好?」
我是不自由的。我一個波蘭朋友曾對我說:「貧窮不是從飢荒或物質匱乏開始。貧窮是從你意識到,在別的地方,別人過著更好的生活開始。」我也想用同樣的句型,給不自由下一個定義:「不自由不是從別人對你說『不可以做這個,不可以做那個』開始,不自由是從你害怕對另外一個人表達你的意見開始。」
因此,我決定把我的感覺寫出來。我並沒有因此停止害怕,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把它說出來,我的恐懼將把我壓垮。
我為了爭取呼吸而說話,正如波蘭詩人魯熱維奇為了爭取呼吸而寫詩。
(作者為自由作家/譯者/策展人,現居波蘭)
原文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