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下午五點半突然開會，直開到晚上八點半不休息，賢伶的胃抽得越來越緊。加班累得半死，到家卻發現獨居套房門下洩光，有人。提心吊膽做好對抗小偷的心理建設，一邊開門，果然裡頭正在翻箱倒櫃大搬家。媽媽戴著橡膠手套，洗窗連帶把窗簾枕套床單都拆洗；吸塵先搬開客廳沙發茶几，清掃暗角除惡務盡。風扇葉片的積垢，浴缸馬桶的水垢，一變為光可鑑人。
賢伶虛脫放下筆電和公事包，氣若游絲說：「上來台北，怎麼不說一聲。別忙，坐下來休息好嗎。」
媽媽仍趴在矮櫃裡使勁擦洗，櫃內雜物早已騰空，秘密日記、情書、照片、帳單早就曝光，該翻的媽都翻過了。賢伶一蹌，跌在光禿禿的床墊上。
矮櫃悠悠傳出一句：「我哪有那麼好命跟你休息，你舒舒服服坐辦公室，動都不用動；我從下午一進門就看到你把這兒住得像乞丐寮又髒又臭，掃了八個小時都沒喘口氣。我說你呀，女孩子家這麼懶，哪嫁得出去，好歹整理一下。」
賢伶空腹酸水湧上喉頭：「媽，您餓到現在還沒吃飯？想吃什麼？」
「我做了半天奴婢，現在你終於想起來我沒吃飯了？不用，我不餓。」
賢伶進廚房想解凍炒飯，弄個速食味噌湯，赫然碗盤刀鏟都換了位置。媽媽照自己的喜好大搬風，一口咬定這樣對賢伶最方便。賢伶若斗膽問，長柄鍋換到哪裡去了，就會惹來媽媽抗議：「東西在哪，你為什麼不先自己找找看，用問的比較快是不是？擺在你面前，為什麼你看不到，還要問，眼睛長那麼大是幹什麼用的，連隔壁三歲小孩都比你聰明。笨喔，找東西要注意找，笨死了。」反正問了也是白問，賢伶悶聲把廚房翻過三遍。終於在暗櫃紙箱後找到，心情像逃難失散重逢，幾乎和鍋子相擁而泣。
炒飯，熱湯，泡菜，醃蘿蔔。賢伶端了托盤到客廳卻落空，媽媽在陽台接手機，晚風飄來抱怨聲，娓娓細訴有夠歹命：「我這女兒又懶又笨又不懂事，我每次上台北都要幫她打掃，一條老命快要斷送在她手裡......」賢伶聽著，捧起自己那碗熱湯，眼淚掉進湯面，什麼也吞不下。
隔天，媽媽照例數落賢伶專門擺臭臉：「下次再也不來了，每次我做到流汗，被你嫌到流涎。年輕人就是忘恩負義，一點也不懂得感謝。」
每當家裡變得一塵不染，就是賢伶沮喪的谷底。賢伶抗拒打掃，因為從小媽媽都是咬牙切齒恨恨罵「我是上輩子欠你們的嗎，活該這輩子做牛做馬」邊猛力拖地，年幼的賢伶覺得媽媽要掄起拖把揍她了，嚇得躲遠抱頭，屏息不敢動彈，祈禱風暴平息。長大後，她從未買過拖把。比起槍、匕首、毒蛇、硫酸、殺人魔，她覺得拖把更恐怖，家裡若有拖把就不安全。
每當冰箱塞滿她愛吃的，媽媽做的包子、煎餃、芋粿，就是賢伶厭食症發作時。帶到辦公室微波請同事，換來歡呼：「你媽媽好好。好賢慧喔。」賢伶苦笑，想轉播討好媽媽，又怕鼓勵媽媽變本加厲。她想對媽媽說的是：「大包小包很重，你不要再帶這些東西來了。」
中午，心儀的男同事邀賢伶吃飯，賢伶說不餓。他抱歉：「對喔，你有媽媽的愛心說。」
賢伶躲到無人陽台，無法向人解釋，自己沒有力氣吃東西。她連呼吸都好累，覺得自己徹底失敗，一無是處，沒臉見人。世上沒有任何敵人能像媽媽傷你那麼深。
昨晚開會檢討後多出一堆工作，但她還是拼命趕工，以便請假。三天不吃不喝，藏在被窩下，如子宮般寧靜黑暗洞穴深處養傷。
最後她爬起來告訴自己，人還是要活下去。然後對著床前無情的世界，流下兩行淚。
放假回家，賢伶怕難再承受媽媽的攻擊。遇舅舅一家替外婆掃墓，她托詞去幫忙，連滾帶爬逃出門。遠近親戚誇讚外婆賢慧，寡婦一手帶大八個子女，培養七個大學畢業，三個拿博士，破紀錄光宗耀祖。賢伶才驚覺，媽媽就是那個犧牲自己做工栽培弟妹受教育的長女。媽媽聰敏高傲，怎麼肯呢？當然外婆知道長女想上學，所以分外挑剔她家事做不好，罵她笨，腦袋不如人，沒那個讀書命，只能乖乖做工養家。媽媽信以為真，終生與恥辱自卑艱苦奮戰，力爭上游。這份秘密的痛苦，從來沒被承認過。
外婆一輩子都在挑剔媽媽，逼著媽媽精通打掃烹飪力爭上游，外婆是媽媽一輩子最親密的敵人。外婆死了，媽媽不知道自己有自由，一輩子的敵人換成女兒。每當媽媽空虛失落，想力爭上游，就上台北挑戰。跳躍熱身，蓄勢待發，瞄準一個等著被痛宰的肉咖，在家務奧林匹克競賽上輕鬆超越女兒，遠遠甩脫對手，一路領先，在歡呼中奪冠，享受巨星般優越感。
賢伶的笨，反襯媽媽伶俐。賢伶的懶，證明媽媽勤快。賢伶的不知感激，證明媽媽偉大。把賢伶比下去，媽媽有了安全感。
想到這，賢伶悲從中來。
她想對媽媽說的，也是媽媽未對外婆說的：
媽媽，我很愛你，可是你看不見。
什麼時候，您才會看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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