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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日聽說白色恐怖受難者耳鼻喉科醫師蘇友鵬先生過世的消息,想起太陽花學運當時,在青島東路某個麥克風短講的不遠處,朋友指著一個背影說,那就是蘇醫師。
1926年出生於台南善化的蘇醫師,比我舅舅顏世鴻醫師大一歲,他們都是日治時期台南二中(現在的台南一中)畢業之後,考上台北帝國大學豫科,顏醫師原本考取的是理科工類,後來才轉到醫類。而同為台南人,也是從台北帝大醫學部畢業,之後取得九州帝大醫學博士學位的許強醫師,曾經是兩人的老師,許強醫師當上台大醫院第三內科主任的時候,才34歲,台北帝大教授「澤田藤一郎」曾經公開讚揚許強醫師,將是台灣甚至全亞洲爭取諾貝爾獎的不二人選。
蘇醫師就讀台大豫科第二年的開學不久,就被徵調去當學徒兵。而顏醫師則是1945年3月7日接到入學通知,3月10日入學之前,從台南北上租屋在台北東門町白樂園,房東太太是白尾女士。租屋的白樂園提供早晚兩餐,那時米的配給,一般台灣人是二合七勺,大專男生一律照日本人三合二勺,學校在士林芝山岩東南,入學式之後被派去校本部挖防空壕,20日就去淡水的部隊報到,也是當學徒兵。顏醫師在軍中感染瘧疾時,曾經被送到五股的衛生室,而蘇醫師曾在專訪時候提過,日本昭和天皇透過廣播承認戰敗時,他正在五股挖戰壕。
終戰之後,蘇友鵬醫師完成醫科學業,留在台大醫院服務,顏世鴻則繼續醫科的學業。1950年5月13日上午,台大醫院正在開各科例行會議時,第三內科主任許強醫師,眼科主任胡鑫麟醫師,以及耳鼻喉科蘇友鵬醫師,皮膚科胡寶珍醫師遭到逮捕,加上之前在嘉義被捕的外科兼防疫科主任郭琇琮醫師,在2012年出版的顏世鴻回憶錄《青島東路三號》曾經如此形容:「這是台大醫學院的大震撼,也是我的大震撼。這三位主任的作風成為一種風氣,早為醫學院的學生所知。」
同年6月21日,顏世鴻醫師在台大宿舍被帶走,畢業考只剩下一科沒有完成。之後台大宿舍傳說,「他離開的時候,像一個英雄好漢。」
那個年代的軍法官是判官兼起訴人,沒有律師辯護,沒有起訴書。哪天早上來叫你開庭,就是去馬場町,不得抗訴。
▍臨死的典禮
顏醫師在軍法處看守所住了61天,大約有60天都在看書,寫札記,寫信。裡面有律師、外交官、醫師、以及18歲就從聖約翰畢業的企業家。有個獄友明知死刑逃不過了,每天背英漢字典,背了一頁,就撕去一頁,「如是撕去生命的一頁又一頁」。
吳思漢先生是顏醫師台南二中的前輩,就讀京都帝大醫學部時,為了共赴國難,投入抗戰,輾轉從朝鮮、越過滿州國,到達重慶,戰後是新生報日文編譯。在阿里山被捕之後,從10月下旬開始,每天清早5點不到就起來蹲馬桶,再用乾毛巾抹擦全身,而後穿上新的內衣,潔白的襯衫,靜靜坐在自己的位置,等待點名,直到看守把鐵柵門開了,才脫下外衣,回復一天普通的生活。那是靜寂的「臨死的典禮」。
「當時許強先生在A4房,洗臉時,會由我們房前經過。我叫了一聲許強先生,他征了一下回頭,翌日他就認出我了。」(顏世鴻,青島東路三號)
有一天,許強先生在看守所看到顏世鴻時,特意將手往額子上一抹,微微一笑,大概已經知道這一關是難逃了。11月28日,清早天色未明,許強、郭琇琮、吳思漢共14名,去了馬場町,其中學醫的有6位,帝大出身的有4位。當天在馬場町槍決的,還有一位在台大醫學院熱帶研究所服務,研究免疫及血清的醫學博士謝湧鏡。這14位被槍決當天,在囚車上面喊口號,唱「國際歌」,駕駛因此心慌,出了車禍,所以當天不准家屬收殮,在馬場町示眾一天。在馬場町倒下時,許強醫師年僅37歲, 郭琇琮33歲,而吳思漢也只有26歲,
與許強醫師同日被捕的眼科主任胡鑫麟醫師回想,從新店軍方監獄再被移送回青島東路軍法處時,有一位軍法官模樣的人,命令他們排成一排,高高站在庭上,唸著,「某某人判幾年,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他問法官,許強現在怎麼樣了?法官說,「這個人,國家不能讓他活下去了。」原來當天清晨,許強已經被槍斃了。
▍由犯人組成的醫療團
顏世鴻跟蘇友鵬都是第一批送往火燒島「新生訓導處」的政治思想犯,綠島鄉民被當時的國民黨政府告知,新來的人是比殺人放火還凶的的犯人,不准與他們交談。最近才有綠島老人回憶那段歲月,說這批人是他們見過的外人中,最老實而且最和氣的。
「綠島的自由時間,如好好利用,犧牲午睡,一天平均可能有5小時。我一半花在橋牌、圍棋、吉他、桌球上,另一半讀了書,從武俠小說到會計學。有一次十二指腸出血,綠島那時外科小組未成立,可能就是死亡了,幸好胡老師照顧下好了。」(顏世鴻,青島東路三號)
回憶錄提到的胡老師,是台大眼科主任胡鑫麟醫師,小提琴家胡乃元的父親。以前聽我的姑婆,也就是顏世鴻醫師的母親說過,那時跟胡醫師的妻子相伴去火燒島探監,有校長借她們教室過夜住宿,被蚊子咬得很慘。
那時被國民黨政府送到新生訓導處「反省」的新生,有不少知識份子,在寒暑假期還替綠島的學生補習,顏世鴻醫師負責教綠島國中生的理化與數學。
根據《青島東路三號》的敘述,新生訓導處有八位醫師,胡鑫麟醫師是眼科,外科有林恩魁,婦產科是王荊樹,耳鼻喉科是蘇友鵬,皮膚科是胡寶珍,牙科是林輝記,內科是呂水閣,細菌有陳神傳博士,還有兩位內科是日據時代的現地醫師,以及光復後甄訓出身,可謂人才濟濟。當過護士的有數位,唸國防醫學院兩位,台大醫學院的則是顏世鴻,幾乎可成立一所綜合醫院。初期開刀及牙科器材都沒有,以後才漸漸有規模,開過好幾例手術,連軍官眷屬跟綠島的婦女生產,也由新生訓導處醫務室負責手術。包括藥物以及簡易的醫療設備,都是由這些醫師的家屬從台灣本島寄送過去,兩三年之後,已經有醫務室跟開刀房。過去綠島病患要送到台東開刀,有了新生訓導處的這群醫師,就不必再等船過海了。
新生訓導處的醫務室,等於是那個年代綠島地區的主要醫療資源,由胡鑫麟醫師主持,有兩位衛生士官,以及不輸台灣本島的專科醫師團隊。共8間房,一間為醫務室,一間是胡醫師居住,另一間是負責清掃與打雜的「新生」居住,其餘5間房,各有6個床位,共可以收容30床病患。
根據顏世鴻醫師的回憶,「綠島除B型肝炎和寄生蟲,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傳染病,流行感冒也流行過,沒有死亡案例。「綠島熱」是地方性斑疹傷寒的一種,病狀如傷寒,約四星期才能痊癒,但沒有傷寒的危險後遺症。以後知道氯徽素、四環徽素有效,幾天就好了。有一位南日島的戰俘,得了腎變症候群,胡鑫麟醫師還特地從家裡寄來當時還很貴的副腎賀爾蒙,盡心醫治。」
▍讓台灣人也知道這段歷史
新生訓導處的政治思想犯,也有因病過世,葬在火燒島,稱為13中隊。那時在島上的「新生」也會自己製造樂器如小提琴和吉他,還會自製放大鏡與顯微鏡,也會組樂團與合唱團,進行康樂晚會表演,曾經在那裡服刑的舞蹈家蔡瑞月,就在燕子洞表演過。
在蘇友鵬醫師口述歷史影片中,提到他們會結伴游泳到「鬼島」再返回,顏醫師的回憶錄之中也提到這個鬼島,「綠島北端東邊,中間有黑潮一支流,與綠島相隔一公里,我們慣叫鬼島。我們常游到鬼島再游回,黑潮流速進每小時3海浬,一不小心就會沖到北方,成為海龍王的女婿。」
顏世鴻醫師在另一部未曾公開發表的回憶錄《上海上海》曾經寫過這樣一段:
「新店軍監發了調查表,對於判決書要填寫意見跟感想,我因為對此判決已經厭透了,就在感想處寫『沒有』,被訓斥了一個早上。他們把別人填寫的給我看,都寫著『感謝政府寬大政策,要重新做人。』」
這個夏天,根據光州事件的真實故事拍成的電影《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不只創下超高的票房紀錄,還將代表韓國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光州事件有一群冒命護送德國記者將真相影帶往世界發送的計程車司機,而台灣的白色恐怖時期,有一群關在火燒島的思想犯,不忘記醫師天命,繼續以他們的醫療專業救人。走過台灣白色恐怖時期,他們的故事,應該被台灣的世世代代看到。
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 蘇友鵬口述歷史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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