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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警察工作權益推動協會、王敬言/現職員警 (編按:下為台灣警察工作權益推動協會蒐集基層員警於世大運開幕式執勤的經驗與心聲,由多篇短文整理而成)─────如果你問我,是否認為警察領導階層睿智英明,至少在今天過後不會這麼想。「等下院長、總統、前總統車隊都會從我們這條路經過,車隊間隔五分鐘。院長帶到下一分區交給其他分局繼續護衛。總統、前總統則要繼續隨車警戒。」帶隊官顯然很焦慮,要在短時間內穿梭擁擠的市區道路,並順利護送三批車隊,根本難若登天。為什麼只有一組人卻要做三組人手的事?更遑論我們也不是在地的員警,對於這裡的交通狀況根本一無所知。『車隊進入本轄!車隊進入本轄!護衛人員準備。』指揮所用無線電通報我們就位。「等等,這車隊是總統還是院長?」沒人回應,無線電的訊息一直被遮斷,我們無法掌握相關情資。車隊前導車的警示燈已在眼前,我們仍不知曉我們的護衛對象。「就衝吧。」全速催油門追上車隊,我只祈禱能平安無事結束勤務。─────從十二點開始站路口管制,到現在已經六小時了。明明典禮是三點開始,為什麼要那麼早部崗?雖然充滿疑問,不過基層只能遵從命令,習慣上級都只會出一張嘴發號施令。剛剛一台車未掛世大運通行證,同仁將它攔下來,走下車的乘客卻大發雷霆頤指氣使,批評我們路障放置如何不對。在他離去後指揮官告知大家:「剛剛那位是署的長官,以後這種車不要攔。」這就是最傾聽基層聲音的警政署啊?長官您提的路障,剛剛組長、分局長、科長都來發表過意見,已經第四次改擺放位置了。站到現在沒有人跟我們交接,指揮棒早已無力舉起。明明連同警校生在內,號稱動員七千警力,到底都去哪了?從早上十點出發領的一瓶水,到現在沒有任何補給。說好的物資補給站、行動餐車呢?聽說都在指揮所那,我們這些外圍崗哨根本別肖想。一旁的陳抗群眾越聚越多,大概是準備要在這裡圍堵總統座車。指揮官早就叫支援了,到現在還不見人影,這樣的勤務運作沒問題嗎?總統車隊越來越近,我的疑問越來越多。─────清晨搭巴士從中部上來支援,一路都沒得休息。倦怠感尚未消除,卻被叫來面對眼前的危境。到底在搞什麼?什麼裝備都沒叫我們帶,要對抗眼前五六十名陳抗者?「等下總統車隊會從這經過!用人牆把他們擋下來!」指揮官從後面下達指令。人牆?你開什麼玩笑?圍欄呢?我們只有二十多人,怎麼可能用人牆把他們擋下來。為什麼不是用持盾的保安警力?「車隊要來了!手拉手握緊!」陳抗者刺耳的汽笛聲讓人頭皮發麻,我們仍未就定位,這群老人已向我們衝來。「擋住他們!別讓他們靠近車隊!跟著他們走!」我知道非擋下不可,後面是高速行駛的車隊,發生意外是會出人命的。但就算我們擋得住人群,他們仍試圖伸長旗幟干擾、或是將手上的物品扔擲出去。我們被推擠至車道上,感覺自己命懸一線。不是自稱大家都是公務員?不是自稱也是為了我們權益抗爭?為何要將我們逼於死地?持續遭到拉扯,感覺我就要窒息。誰能來幫我們?其他的支援警力呢?為何上級不下令驅離?防線終於潰堤,然而我什麼都不在乎了。─────以八十公里疾馳在市區道路,眼角餘光看見慢車道上的混亂畫面。『繼續保持速度!衝過去!』無線電裡帶隊官的聲音支離破碎,我們已無心應答,忙著應付眼前各種危險。「危險!」閃過了飛來的汽笛瓦斯罐,我見到右側護衛機車高速急煞、閃避衝出來的陳抗者。又一個保特瓶打到我的機車,我趕緊穩住車子不至跌倒。越來越多的物品扔向我們,後座的同事試圖以指揮棒擋住。如果以這種行駛速度被砸到,只摔成半殘就算命大。那單薄的人牆根本無力阻擋人潮,不知道是哪個單位的學長,跌倒的同時還要謢住陳抗者不要摔傷,真是令人心酸。到底為什麼會搞成這樣啊?終於將車隊護送到交接處,我們還得迅速返回原點接應下一批車隊。「聽說為了施展障眼法,所有道路警衛路線都已全員部崗。」「每個地方都有陳抗團體,支援的警力一直到處跑。」所以人都被分散到外圍了?這樣體育館周邊安全嗎?不過也沒有擔心別人的餘裕了,抗議群眾已經佔據兩條車道,我們只能先把自己的本分做好。等到帶完第三批車隊,本來以為要離開執行其他勤務,帶隊官卻要我們繼續待命。「……指揮所說還有一批車隊?」帶隊官一臉茫然,我們幾個面面相覷,那剛剛帶過去的是什麼?到底有誰是搞清楚狀況的?─────我站在待命處所的管制哨,後面停滿了警車跟休息的同仁。眼前是站成三排的外縣市支援警力,與成群的陳抗者對陣。還是不戴裝備啊?上級到底有沒有把我們的命當一回事?「學長,有便當的消息嗎?」後面休息的學弟問我,不過我覺得只是無希望的呻吟。「都已經八點了,我們的後勤去哪了?」別說後勤啊,連通訊都斷掉了,我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什麼狀況。「是要我們自己去超商買東西嗎?」我不覺得你可以走過這堆人群,事實上我們算被困住了。「不是有補給站嗎?」有啊,在下一個街區的指揮所裡,通常那都給長官吃完了,只是拍照給你看。你哪來的時間過去?「不是有行動餐車?」有啊,但是它只有繞一圈後停在指揮所前,這有什麼差別嗎?學弟不再出聲,我轉頭回去,每一個同仁都是雙目渙散、面容憔悴的坐著,等待不抱期望的支援。還有人記得我們嗎?……我們,在這裡啊。─────現在已經晚上九點,我終於離開站了九小時的路口。指揮官下令分批用餐,我們領了便當找個角落坐下,發黃的青江菜、餿味的排骨、結塊的冷飯,但已是今日難得的果腹之物。「你看,裡面出大事了。」同事將手機遞給我。僅存舉旗手的進場、門口的煙霧彈、遭毆打的巡佐,這些畫面在我眼前掠過。我靜靜點上菸,在場十幾個同事無人答腔,然而卻能感受到壓抑不住的憤怒。年輕的學弟妹表情冷漠,畢竟他們本來就沒覺得年金改革與自己有切身相關;幾位待退老學長,平常高談論闊年金改革如何不公不義,如今卻也面帶怒容碎念:「搞什麼東西?」我大概可以理解,天天花十二個小時耗在這裡,如果順利開幕好歹還能感到一點安慰,現在大家只覺得過往的努力都白費了。吐著白煙,世大運煙火點亮璀璨的夜空,我卻感到未來黯淡無光。─────當通報外縣市支援警力可以返回,已經是晚上十點半的事情了。八點才從意見表達區交接離開,連便當都沒吃到又被通知全員布崗。站了八個小時,還要一直協調勸阻各個陳抗團體的衝突,累到連自己在幹嘛都不知道。大家在外圍站得要死不活,沒人知道理面出了什麼事,套句長官常說的:「看了新聞才知道」。聽說連台北市的警察自己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從八點半後無線電就沒有訊號。」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彷彿被世界遺忘了般。當他們說我們可以走的時候,真是謝天謝地,我早就迫不及待想離開這鬼地方了。幹了十多年警察,也有一天站十幾小時的勤務過,沒有一次像今天一樣空虛的。連他們夜點只給一塊麵包這件事,我也懶得回嘴了。現在能拿到補給品,已經得叩謝長官恩賜。做了一整天白工,真是謝謝那些「老學長」,現在警察尊嚴越來越高了。明天早上六點還要上班,真希望我撐得住。─────「你們跑去哪了?你們歸我指揮不知道?」區指揮官難掩怒意,然而我們連虛應回答的力氣都沒有。從中午到現在支援管制哨、協助搬運阻材、支援阻擋陳抗、警衛特勤車隊,現在又要我們護送選手車隊。明明表定我們是區域道路巡邏哨啊?你叫我們的時候,我們還被特勤車隊指揮官唸:「怎麼可能讓你們離開?特勤警衛最重要,在想什麼?」你們高層把陳抗保安警力、世大運活動安全維護、特勤對象維安勤務編排在一起,不代表要我們基層一人兼三職吧?勤務搞成這樣,不出包我才覺得奇怪。我們騎乘在遊覽車的右側,車內的選手雖然一臉疲憊,但看到時仍向我揮手。他們都還是學生吧?遠從異鄉來遇到這樣的經驗,我聽說有的在事發當下以為是恐怖攻擊。本來應該是他們的榮耀時刻,卻完全被模糊焦點了。真是抱歉啊,讓你們受到這樣的對待。同樣是被世界遺忘的一群人,讓我送你們一程吧。─────凌晨一點,終於回到派出所,比表定時間晚一個小時收勤。站了十二小時,我連想罵人的力氣都沒有。如果是平常,大家應該會興匆匆的鬼叫:「累死了,還被政府A了一小時」,直接迅速收拾裝備離開。然而現在大家只是癱在椅子上,愣愣的看著電視新聞重覆放送我們的失敗。「世大運維安破功?警察放水?」,不管今天到底誰成功了,我們絕對都是失敗者。大概就是一連串的批評吧?質疑我們是否對學長放水。拜託,那一堆「警大XX系同學會」、「官校XX期」旗幟最好會把我們基層當學弟。連問過我都沒有,就把我跟他們放在一起?有人真的問過我們第一現人員的感受嗎?你們的尊嚴有價值,那我們的生命毫無價值嗎?「怎麼會這樣……」一旁的學弟失落表情盡顯於臉上。他擔任某代表隊的隨車人員,每天都陪同他們練習,甚至與其中數名外國選手私交甚篤。他與選手一同參與預演,開幕式選手受到阻擾一事,他比別人都更沮喪。當時他在會場內等不到選手,一直擔心遇到什麼問題。還有選手傳訊息給他說遇到攻擊,讓他一直很惶恐。「……去休息吧……明天五點還要去會場。」我感覺自己的安慰非常笨拙,不過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一切都沒用了,就算再怎麼努力也不會被人知道……」「……你已經做得夠好了,至少那些選手知道。」─────凌晨兩點的體育館,連清潔隊都下班了,但我們還在這邊整理路障跟柵欄。這樣的夜晚,也不會有人想起我們。原本應該是要進行車檢,不過長官說人不夠就把我們拉過來了。這些組材直到開幕式當天五點天亮才架設好,有的人休息到九點還繼續出勤維安……反正如今也沒人會在意我們的辛苦了。現在督察組在跟保防組吵架了,阻材怎麼擺一堆意見,自己都喬不攏。到底有沒有人把這活動當一回事啊?甚至安檢工作一直都是問題,先不提那些臨陣磨槍的偵爆犬。有的場檢組連金屬探測器都不會用。莫論其他場地檢查、樓層檢查,根本連個樓層配置圖都不給我們,要怎麼知道哪裡可能出問題?也罷,人微言輕,誰會管你基層的意見?一堆坐在辦公室像玩遊戲一樣排勤務的長官,真的會比基層懂第一線狀況?草率的規劃、粗魯的執行,真虧他們敢說「滴水不漏」。我們只能一直期待,會有一個英明的長官從天而降嗎?啊,別寫進去啊?我不想被釘……你會匿名吧?────────在世界的角落,有這樣的一群人,沒有自己的聲音。他們被一方稱為陳抗團體的內鬼,另一方將其稱為政府部門的走狗。無法為自己發聲,只能被別人代言,承受所有的批評。這樣的人在我們彼此身邊,可能是我們的朋友、家人,也可能是我們自己。謹以此文,記錄這一天,以及被世界所遺棄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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