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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楊翠:謝謝你曾經那樣守護我──給兒子的生日祝賀 (5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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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壓扁玫瑰,但無法延遲春天。--聶魯達

我蹲下去一看,看到了被水泥塊壓在底下的一棵玫瑰花。被壓得密密的,竟從小小的縫間抽出一些芽,還長出一個拇指大的花苞。--楊逵

這本書,容我這麼說,是一個告別。告別這個春天的繁花麗景,告別一個時代的終了,或者,也是告別過往自身,告別某種母子關係。做為楊逵最疼愛的孫女,終須從他的光照與暗影中脫身,做為母親,也終要放手。

歷經幾個月的苦思,我接受青年編輯夥伴的建議,挪用楊逵小說〈壓不扁的玫瑰〉,做為書名,魏貽君聽後,直說不妥,我可以理解,因為沒創意又太方便。但是,這個書名,做為一個多重隱喻,卻很能詮釋我目前的生命狀態。

當潮紅熱成為一種日常生活,昔日少女跌撞步入更年期,才真正感知到,紅顏已老,孩子已經長大,而我必須告別故舊,才能走上新的人生。「壓不扁的玫瑰」,當然有它固定的意義,指涉被殖民者、弱勢者的不服從與抵抗,符合318以來的公民運動風潮。然而,「壓不扁的玫瑰」,也被解讀為一則屬於楊逵家族的精神符碼,表徵著這個家族的抵抗、壓抑、受苦、奮起、反抗的世代承繼。這種家族承繼的社會想像,過去五十年,成為我無法揚棄的生命重量,現在,它被加諸在魏揚身上。

血的承繼觀,其實是一種思想暴力。如果一個生命主體勇敢挺身做了什麼,不是因為家族的血脈召喚,而是他自身的覺醒與勇敢;他要先是自己,才能以他的生命實踐,成為家族的一則故事。

因此,《壓不扁的玫瑰》必須是一個告別,要先告別,我們才能真正回家。楊逵最疼愛的孫女,挪用阿公書名,是禮敬,是告別,也是為了回家。

逝水,不只是年華

返回台中舊居,整理舊物。黃昏,夕陽穿過櫛比如林的大水塔,從西方窗口斜映進來,我身旁散落著各式各樣的時間標本,有30年前蒐集的樹木種子,有孩子的母親節賀卡,有學生的謝卡禮物,有20年前好友的信件,有自己的心情塗鴉,有寫給老公的絕情信,有孩子傷痕累累的聯絡簿,還有他從開始拿筆到國中的大量畫作。

燦麗夕陽打光,這些舊物散發著詭異的嫵媚感,彷彿如新。天色很快暗下後,我一直賴著,沒去點燈。物件堆疊,老舊時間所積累的塵埃飛揚,偶爾,一隻蠹蟲從殘破的書頁中爬行出來,伸著懶腰,一見我,飛快逃逸。我有如置身廢墟中,一件件檢視、分類、丟棄、裝箱,等到四面都是夜色,眼前起了黑霧,才起身點燈。

有些餓,但一個人的時候,什麼都不想吃。撐到九點多,終於決定到東海別墅逛逛,吃點東西。入夜,在大肚山獨行,突然一陣傷感。一家人曾經在這座山頭生活過20年的生命痕跡,竟然淺淡如斯,許多地點,看似擱淺著舊日時光,仔細辨識,卻是物非人非。我抓不到最適當的回憶焦距。

最近特別想念那些日子。一家人,說說笑笑,吵吵鬧鬧,或是冷戰不語,穿過山城街巷。

跨過中年以後,感到生命有如各種廢墟。這些日子想起很多,有一些情景,如潮水退位,是永遠不會復返了。逝水,不只是年華,還有那些暖熱體溫,以及可以測量彼此體溫的依憑。

純真年代

他一直是個貼心的孩子,溫柔、心軟、好商量,有時我覺得是他在守護我。那些年,他跟著我們流徙在故鄉大肚山,居無定所。1991年歲末,我們決意歸返台中,在大肚鄉中沙路,自強市場旁,租賃一處眷村的二層樓房,無業,沒有收入,帶著一個三歲小孩,每月等一張稿費匯票,常常青黃不接,沒有明天的菜錢。

他從三歲就在這裡長大,小小的身體,大大的頭顱,頑皮靈動,卻又難以想像的好商量。市場裡到處是誘惑,詢問幾次後,他知道我有時青黃不接,沒錢買,在玩具攤前停下腳步時,總是背著手,蹲下身說,我看看就好,然後專注凝視地面上各式華美玩具,過了些時,起身說,好,我看好了我們走吧。那時多好,攜著他的手走逛,世界總是很美麗,沒有菜錢的日子,熬一熬就會過去。

他第一天上幼稚園時,是個週末,我們憂心他把學校給拆了,一上午都忐忑不安,提早去接他,偷偷躲在門外張望,像看恐怖片一般。卻沒想,他好乖好乖地坐著聽故事,小臉仰起,聽得入神,嘴巴微張,還帶著一抹微笑。

那時我總是可以準確猜中他在學校做過什麼、發生什麼,以一個推理小說迷的基本功力而已。被我說中時,他驚問你怎麼知道,我就說,媽媽大眼睛有看到啊。那時他真的相信,每每接他下課,閒談說話間,他就瞪大眼睛問,媽媽,你是大眼睛有看到嗎?然後母子就笑成一團,我想那時候他很崇拜我吧,媽媽的大眼睛真神奇,穿山越水,什麼都看得見。

幼稚園老師好愛他,愛他頑皮,愛他天賦才情。他最先表現的才氣是畫畫,好像《阿羅有枝彩色筆》裡的阿羅,一本書、一疊紙、一枝筆,行走天涯。他把所有書本紙頁牆壁地面都當成畫紙,豪邁揮灑,台中舊家裝修前,樓梯牆面都是他的壁畫。

他有說故事的天份,從幼稚園時期就愛表演說故事,一群大人圍坐,微笑看他比手劃腳,眼神放光。他好有自信,畫畫、說故事,是他給我們的饗宴,鬧脾氣時,他就放話說,那我不畫畫給你看了,也不說故事給你聽了,我們向他求饒,拜託拜託啦,他就滿足地揚起臉,咧嘴燦笑,說,那好吧,有點驕傲。

謝謝你曾經守護我

1993年初,我們搬進新的賃居處所,也在大肚鄉中沙路,臥室是一個沒有窗戶的黝暗空間。

初春的某一日,我在夜裡流產了,未滿三個月的胎兒,腹中散形。清晨在暈眩中醒來,我發現自己躺在一灘濡濕中,鮮血染紅整條墊被。

那日,魏貽君一早就到清華上課,他當時在唸碩士班,剛過四歲的魏揚去上幼稚園。撐到中午,我穿戴妥當,獨自靜靜等候他的娃娃車返家,告訴他,媽媽不舒服,我們要去醫院。然後母子倆去搭公車,一路晃到榮總,我緊緊抓著他的手,穿過地下道,走進急診室。護士見我,眼神狐疑,似乎覺得你都還能照顧小孩,不讓我掛急診,說急診室滿了,我說可是我的頭真的好暈啊,她說那就先量血壓再說吧。

低壓50,高壓80,過低,護士立刻聯絡醫師。我躺在急診室一處簡陋的病房裡,醫師來了,問了兩句,沒有任何前置作業,隨即以雙手穿入內診,我忍著一股穿透擠壓的粗暴力量,頃刻間,他抓出變形的胎兒,然後棄置一旁的垃圾桶,說,可以了,明天再來掛門診,照個超音波,看看有沒有拿乾淨。

醫師走了,我眩暈起身,偷瞄垃圾桶一眼,血肉模糊。醫師動作之間,我空慌恍神,卻清楚記得魏揚坐在隔壁病床上,隔著拉上的布簾,吃著餅乾,ㄎㄎㄎㄎ,從餅乾聲音的間隙中,他憂心地呼喚著:「媽媽,你還好嗎?媽媽,你怎麼了?」清脆的童音,夾帶著隱忍的哭聲。

直到現在,那個簡陋的急診病房,醫師粗暴伸入的雙手,都還是我的深沉夢魘。但是,布簾彼方的魏揚,卻以他的童音,他隱忍的憂心,溫暖地守護了我。

青春就要起行

然後,進入小學,我們的世界一度變異。那時我最害怕的就是看聯絡簿,總是假裝遺忘,卻如大石懸心。他也是。聯絡簿是黃色,母子倆弄到最後,連看到紅綠燈的黃燈都心驚肉跳;我怕他想到聯絡簿沒簽,打開書包掏出來給我,簿上又是一片慘烈風景;他怕我想到聯絡簿沒簽,吩咐他打開書包掏出來給我,車上將是一片寒冷空氣。母子天天有如上演安靜諜戰,或者其實是相互推諉。

然後,感謝他遇到伯樂,恢復幼稚園的自信。此後,他創作、閱讀、畫畫、研究,堅定找到自己的道路。上了清華大學後,他好喜歡他的老師們,從大一開始,假日返家,就是他的學習分享日,他還發下豪語說,最大的心願就是回到清華,和老師成為同事,成為夥伴。許多夜晚,一家徹夜歡談,有時女性主義,有時文學歷史,有時藝術戲劇,有時哲學社會學,他在白板上,又畫又寫,神情飛揚,一如童幼時期,他說著故事,我們仰頭,微笑看他,說得真好啊,魏老師。

這是他以寫作和學術為志的年代,燃燒著青春的光色。童幼時期,他想當科學家,立志尋找全世界的恐龍骨頭,蓋一座免費參觀的博物館,我問他那你要靠什麼營生,他說我會去向熱愛恐龍的有錢人募款。我真是佩服他的浪漫和勇氣。

無論是蓋恐龍博物館,或是返回母校當老師的教學夥伴,他慢慢為自己整闢一條路,一個未來,青春就要起行。

春天那場動地歌吟

青春就要起行。然而,因為春天那場動地歌吟,青春的前路,漫漫難行。

其實從去年7月就開始。那時他決定投身青年反服貿運動,行前給我寫了臉書私訊,告知將有一場行動,他擔任總指揮,最後的結果,就是被以「首謀」論處。一封家書,一種覺悟,覺悟此後必將風風雨雨。

324在北院等候聲押庭時,他的老師姚人多全日守候。我知道魏揚一定不曾告訴他,關於他們在課堂上給他的感動,以及他想成為老師夥伴的豪夢。他很會說故事,但不擅表達情感。有夢最美,我感謝這些老師為他埋下夢田種子。但是,在那個未知前路的夜晚,我不知道,也不曾去想,這個青年的簡單素樸夢願,是否得以實現。

晚春,這場運動,以「出關播種」的宣誓結束。這場運動中的青年,在「出關播種」後,卻隨即面對各種崩毀,組織、同志、生活、身體、學業、友情、愛情、親情,全都殘破不堪。正如許多父母把自己未竟的希望、未完的志業,全都堆放在孩子身上一般,這個社會集體把他們的夢想,都寄放在這些太陽花青年身上,不願看見他們爭吵,不想聽見他們哀號,不允許他們沮喪,也不讓他們休息。

這場春天裡的動地歌吟,恍若發生在龍宮的虛幻夢景,太陽花青年,出關之後,有如浦島太郎掀開寶盒,瞬間白髮,大家都老去了。

我親眼見證他的蒼老,我知道他的青春終了。我遠遠望著,心痛不忍,又怨怪他將組織擺放首位,選擇與同志的喜怒哀樂、理想與幻滅糾纏,弄得自己牽藤扯葛,滿身傷痕,甚至讓親情成為不存在的選項,從擱延,到擱置,終而擱棄。

我們一年見不到幾次面,他總是匆匆來去。我仍然「大眼睛有看到」,但第一次,我憂心自己失去他了,那個憨直卻又敏感,溫柔卻又作怪,才華洋溢卻又疏懶成性,專注細心卻又大而化之的孩子,現在心裡有一個角落,堆放一些心靈雜物,生命陷入暗黑苦境,我就算「大眼睛有看到」,也無能為力。

我知道必須放手,但卻無法放心,總是惦記著,就像所有天下母親。

感謝你們,以閱讀溫暖我

從春天到夏天,那三、四個月,是我人生的一段歧路。318運動中,我有如一個躁鬱症患者,每日釘在電腦前,在FB的街巷中穿行,迷路、狂亂、憂心、憤怒,我自己也不斷在FB的虛擬時空中嘔吐,排泄現實中堆積的穢物。寫著寫著,就寫出超過十萬字的字語,這本書就是我的病歷表。

這本書能夠問世,我要感謝年輕的編輯夥伴們,如果沒有他們的邀約,這些字語,只是混亂的電腦檔案,必將成為另一疊時間遺物。我對出書,一向沒有慾望,累積的作品不少,出上五、六本書不成問題,好友吳晟、廖玉蕙、路寒袖、應鳳凰,都一再激勵我,但我疏懶成性,所有字語,都成舊檔老鬼,葬身電腦。

感謝編輯夥伴的耐心守候,在太陽花青年崩毀後,我也曾經陷入困局,生命步履蹣跚,很有些想放棄了。青年們沒有催促,只是安靜、溫柔,卻又執著地看顧著我,守候這本書的產出。

這些年,我的寫作比較傾向於自剖式,習慣誠實暴露自己的軟弱、疲憊、憂鬱、困頓。書寫時,一如置身診療室,算是一種自我療癒吧。透過書寫治療,洗滌自我,吞嚥暗影,吐出陽光,在現實中,換來更多生命能量。

謝謝李喬老師、平路、玉蕙和貽君,你們的文字,有如打光,為我註解了生命中最困難的一段日月,我無以回報,只能默默收納儲放。感謝所有曾經以閱讀溫暖過我的朋友,這些在FB上的囈語,因為有你們的溫情暖意,就成了有意義的靈魂產聲。

然後,序文似乎總也寫不完,我捨不得告別,但知道終於還是要放手放心。感謝你成為我的孩子,感謝你曾經以你的童心、憂慮守護過我,以你的天真、青春、夢想、實踐感動過我,你長成大人的時候,我將已經老去,但我還會默記,那年春天有些繁麗,有些風雨,但你做得很好,母親從來沒有失望過。

(本文為《壓不扁的玫瑰:一位母親的318運動事件簿》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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