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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遺忘自己曾經住過民生社區這件事情,究竟從哪裡搬到民生社區?又從民生社區搬往何處?在一個城市移動的頻率或住居的時日過於短暫時,某些片段一旦回憶起來,就好像不小心刪除之後,再想辦法搶救回來的硬碟,不確定究竟是曾經發生過還是添加了後續的想像,總之,刮傷的磁軌,或有潮濕的水漬,回想起來,特別吃力。
某日清早醒來,坐在床上,認真計算,大學四年搬了五次家,工作六年之間搬了七次,作為可以躺下來安睡的地方,切成十二個碎片,關於民生社區那段也許瓜分不到一年或甚至更短的幾個月而已,埋在遷徙記憶的倉儲裡,久久才撢一次灰塵,勉強想起來的事情,連自己都不是那麼確定。
早在大一暑假,跟一群社團朋友約好去花蓮,出發前一天先在台北集合,借住學長家裡一晚,學長家就在三民路圓環邊,樓下是新東陽,現今星巴克的位置。
工作之後,約莫在1988到1990年之間,分租公寓一間房,並不在民生東路上,而是轉進撫遠街,巷口有間西藥房,西藥房對面是學校操場,巷弄盡頭是堤岸,堤岸旁邊並沒有任何建築,搬離當時,才有新建案,但樓層不高。
雖然巷口就有公車站牌,可能是小站的關係,公車經常過站不停,只好走到新東街口的站牌,在那裡等待0東或278。那時還未有便利超商,想添購日常用品會去找柑仔店,民生東路靠近光復北路那附近有頂好超市,三民路後來也有了松青。與一對新婚夫妻和兩個學妹分租的公寓雖然可以開伙,但煮食興致並不大,通常都是下班之後拎著便當回來,坐在房內,看著公寓後巷的鐵窗,聽著後陽台另一側傳來鄰居罵小孩的聲音,也有洗衣機脫水的轟轟聲,還有各戶人家抽油煙機風管排放出來的晚餐氣味。
新東街口的麥當勞,轉角小店面,兩層樓,比起市區其他分店,算小巧,卻與那附近的街景頗契合。傍晚過後,新東街亮起路邊攤的燈火,我經常去那裡覓食,滷味羹麵或鹹酥雞,偶爾去吃那時還只是個攤子的鵝肉米粉。
圓環邊那棟紅色的新光民生廣場大樓還算新,偶爾去民生戲院看電影,等待電影開演就去換代幣玩電動。印象較深的反倒是一樓的溫娣漢堡,有一次跟朋友在那裡排隊點餐,發現歌星高勝美排在另一邊,朋友是鐵粉,卻把我推到高勝美面前,幾乎要相撞,我尷尬向高勝美揮手,什麼也沒說,朋友倒是因為近距離看到偶像,一個大男人,害羞到臉紅。
1955年,台北市民生東路圓環(今民生東路五段與三民路口),民生戲院即將興建前的街景,畫面下方的人力車正往東前進。張哲生提供。
聽說洪濬哲就住在附近,小時候看甲組籃球,知道他是飛駝隊的主力後衛,和弟弟洪濬正是打威廉瓊斯杯的固定班底,只是我住在民生社區時,他好像已經不打籃球了,後來還當了市議員。
靠近新中街那一側有金石堂書店,如果想買小型電器,會去書店對面的上新聯晴。同學就住在那附近,同學的爸爸是將軍,我去過他們家拷貝錄音帶,從同學房間窗口,可以看到民生東路來往車潮。有一天在他們家吃過晚餐,步行穿過一大片老舊平房,走到敦化北路體育場,看齊豫齊秦的「天使與狼」演唱會,特別來賓是羅大佑,他加碼彈鋼琴唱了台語歌「心事誰人知」。雖然是很久以前的演唱會,卻清楚記得那天的體育場晚風舒爽。
對那幾個月的記憶,似乎只剩下在附近街路遊走散步的種種閒暇,那時富錦街尚未有密集開店的咖啡館或餐廳,仍是老舊台北的模樣,綠樹尤其多,安安靜靜。
唯獨週日傍晚,或任何收假的前一天,如果沒有出遊或返鄉,不想留在租屋處的小房間內,總會想辦法出門走一走。沿著民生東路來來回回,麵包店出爐的香氣,小館子用餐滿座的喧鬧,三民路圓環邊賣衣服的流動攤販,巷子裡的香港大排檔和小店面的咖哩飯,深夜的立體停車場外紅磚道上的熱炒海產攤……我一個人,小心不去介意那些全家相偕用餐逛街的幸福,免得想家。
走著走著,走到敦化北路口,獨棟的花旗銀行附近再折返。那幾個收假前夜的步行,說到底,好像是城市租屋游牧族對於寂寞的一點小逆襲。
往民權東路那側有個小公園,颱風過後曾經在那裡遇到穿軍服收拾樹葉枯枝的當兵學弟,對於撫遠街大爆炸的意外事件仍然有些記憶,水族商圈應該還未成型,民權橋頭有間餃子店,後來變成賣大尺碼褲子的賣場,那附近還有好吃的豆漿油條燒餅,鑽入巷內,可以到市場吃餛飩麵。
市場附近的老公寓,頂樓加蓋的鐵皮屋,密度驚人的鐵窗,和屋頂天台看到的水塔風景,後來都被我寫進小說場景之中,某個稱之為黃警官的角色被安排站在公寓頂樓,一邊眺望遠方松山機場班機起降,一邊推理案件的來龍去脈。
1976年,台北市敦化北路,南往北望,道路盡頭是松山機場。畫面右邊的高樓位於富錦街口。張哲生提供。
有個午後,跟朋友一起步行走上民權大橋,邊走邊聊,走到橋中心,風很大,於是決定折返。那時民權大橋算新橋,基隆河截彎取直之後,岸邊還未興建球場,內湖那一側也沒有大賣場與高樓建築,空曠一片,走在橋上,險些被吹走。
和民權大橋平行的內湖橋,位在更靠近大直的那一側,有一次跟大學同學幾人騎機車走舊橋,過了河,路邊都是紅磚瓦屋平房,好像到了鄉間,那時坐在機車後座的我十分詫異,彷彿過了那座舊橋就穿梭時空,我猜想那裡應該是港墘一帶,還未有高科技廠辦進駐的前世。
往後回想起來,總會懷疑那座與民權大橋平行的內湖橋,究竟是不是真實存在過,只依稀記得,過了橋之後,內湖那側的路很窄,我們大叫著往前衝,還嚇走一群路過的雞。
幾年之後我再回到當時租屋處的巷口,已經看不到那家名為三井的西藥房,富錦街變得好浪漫,新東街的菜市場還是很熱鬧,侯門小館生意依然很好,金石堂離開了,溫娣漢堡也不見了,麥當勞仍然是路口兩層樓的小小面積沒有搬遷或擴店的打算,屬於民生社區的性格與氣味,其實沒什麼改變。
1988年的台灣「溫娣漢堡」菜單桌墊,張哲生提供。
幾年前在報紙副刊,讀到作家愛亞書寫她住了很久的民生社區,讀著讀著,內心浮現一股回憶的甜味。雖然我只參與之中短短的時光碎片,最常看見的風景也只是租屋小房窗口窺見的公寓後巷,可是那時民生社區安安靜靜,走在小巷,幾乎可以聽到樹葉在午後微風之中婆娑摩擦的聲音,我喜歡那時的民生社區,日常又平淡的居家氣味,老派之中又有摩登的小雅致。
前些日子,又去那附近走了一圈,街景好像還是維持大致不變的模樣,有些店關了,有些店重新裝潢過,塔悠路的大樓林立,看起來很新,想起昔日曾經沿著高聳堤岸步行到饒河夜市,再走基隆路去上班,那時,三十歲未滿,真能走,想必是以跋涉或流浪的概念在台北過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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